四季分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著對自己生命的詮釋，這季節(jié)的語言就是大地萬物，喜怒哀樂通過大地萬物的興衰來表達。人生猶如四季，從充滿生氣的孩童到令人感慨嘆息的老年，你只能走過一個四季的循環(huán)，所以，人對于命運人生的感傷，往往很沉重，而那興衰交替的季節(jié)，正是必然的誘因。

秋來風涼，水清葉落，北方的大地早已是葉黃遍野，南方的天空也已是落葉繽紛，季節(jié)以秋葉為筆，為我們書寫了萬物的凋零。眼見此景，無論你是何等灑脫輕狂之人，也免不了要潛生些許秋來的落寞與對春光不再的感傷?！吧Ｖ绰洌淙~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保ā对娊?jīng)·氓》）古老的國風，唱出的是桑葉的命運，也哀嘆的是時光的流逝，青春的失落。即便那桑葚生長得如何茂盛，它也免不了有葉黃隕落的一天，而人的青春容貌更是在一天天的風雨之中衰老，這又怎能不令人憂傷呢？正因為這樣，年輕女子對于愛情總是充滿了渴求，青春美貌之時，必須趕緊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總不能等到自己人老珠黃時，被人所厭棄吧！“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詩經(jīng)·桃夭》）這便是遠古女子對于愛情最樸實的表白，自己正當美麗青春，又成熟充滿魅力，怎么能不想嫁人的事呢？漢樂府《長歌行》則將主旨直接轉(zhuǎn)移到了對光陰一去不返的感慨上來了：“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a target="_blank">詩歌以園葵作比，以對它的花葉凋落來暗示光陰似箭，人生短暫，必須抓緊時機，干一番事業(yè)，不能荒廢了自己的人生?！傲懵稄浱靿嫞ト~憑林衰?！保ā豆旁娛拧な讝|城一何高》）任是你如何生命力強盛的生命，終究難逃那如落葉一般隕落的時候。

相對于民歌而言，詩人們對于落葉的感傷要深沉得多，因此也更有韻味?！皳簱悍既~零，蕊蕊芬華落。”（盧子諒《時興》）這句詩寫的青葉的折損，但流露的情感卻更是苦澀，芳葉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歸華先委露，別葉早辭風?！保U明遠《玩月城西門解中》）花隨露水一起歸落樹根，而樹葉也要早早地隨風一起告別樹梢，人看起來是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有意識的生命，但是生老病死卻是你永遠擺脫不了的，因此，對人生的思索，往往平添許多惆悵。人生如此短暫，愛情也就更加寶貴了，當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那又會讓人難以名狀的傷痛：“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保赝ン蕖陡┳印罚├溆甏蛟谖嗤┤~上，那樹葉何能忍受？水落葉飄零，雨聲和落葉之聲齊入耳鼓，心海中不覺又是一潮離愁泛起，雨水倒像是淚水了。

郁達夫分析說，中國文人尤其喜歡悲秋，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逐漸形成了秋士文化。這個看法總結(jié)出了古代文人的抒情共性，但感秋傷秋乃是和作者的處境有關(guān)的。大凡得意之士即便感受到十分的秋意也只是欣喜，而失落之士便滋生滿腹幽怨；同樣一個文人對于秋的感受，在不同的時期也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和他當時的心情密切相關(guān)。如杜牧在《山行》中就是完全不同的情致：“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睏魅~在一般的秋士詩文中只會是傷感，杜牧卻是滿心的歡喜興奮。但是大多數(shù)的文人卻會在寫秋葉之時表達出自己的抑郁之情，這其中尤其是那些官場不順意的文人騷客，如“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寄韓諫議注》），杜甫一生命運坎坷，他寫出這樣的詩句，你只能感受到十足的涼意。在中國文學史上，秋士雖然不少，但是這其中的代表我看首推白居易和陸游了，在我的印象中，這兩人幾乎是寫落葉最多的兩位詩人。

白居易雖然功利心較重，心系天下蒼生，但無奈身初唐朝衰落時期，朝廷被小人把持，忠臣無盡忠的機會，自己一個不小心還被貶謫到潯陽這個偏僻的地方為官，滿肚子委屈也無處傾瀉，所以常常借詩句來排解。他在形容自己的環(huán)境時說：“蒼苔黃葉地，日暮多旋風?！保ā秲凑罚白顦淙~落，中庭明月多?！保ā肚巴?a target="_blank">夜》）“冷竹風成韻，荒街葉作堆。”（《初冬即事憶皇甫十》）一個人心情欠佳，環(huán)境也全都跟著凄涼起來，惡劣起來，他曾經(jīng)在《琵琶女》中也直接描述了自己的處境：“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杯h(huán)境真的不好時，自己的心情也就更糟了，所以白居易在給朋友的詩歌中，也往往帶著這樣的凄涼情緒?！白蛞顾唤?，殺君庭中槐。干葉不待黃，索索飛下來?！保ā吨I友》）這秋霜也夠厲害的，差一點就殺死了庭中的槐樹，將那滿樹并未枯黃的樹葉也都催將下來了。相信白居易的朋友看了這詩，也必然會從他的詩中感受到那濃濃的凄冷?！稏|坡秋意，寄元八》一首也寫了這樣的詩句：“寥落野陂畔，獨行思有馀。秋荷病葉上，白露大如珠。”白居易在這里不稱落葉了，干脆稱作病葉，那池塘中經(jīng)秋枯萎的荷葉，還真是像得了重病似的。白居易倒像是用荷葉寫自己一般，他謫居臥病潯陽恐怕也是這樣的光景吧。還別說，白居易還真是喜歡用枯葉落葉來寫人，他寫《陵園妾》一首詩，就是用枯葉比喻那苦命的陵園妾：“陵園妾，顏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一奉寢宮年月多?！痹娙藢媽m侍妾的描寫，體現(xiàn)了他同病相憐的心腸。在《寓意詩五首》中作者也寫到了病葉：“孰謂樹之大，花葉有衰時?；ㄋハ奈磳?，葉病秋先萎?！边@首詩更像是寫自己了，他自己不就是那棵大樹嗎？在并未結(jié)出果實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凋謝了自己花樣的青春年華，到年老的時候，就像那病葉一般，秋天沒到就枯萎了。文士的落寞，生活的艱辛，有時甚至令白居易痛苦難耐，他在《隋堤柳》中就借那隋時栽培的柳樹來自哀：“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jīng)大業(yè)年中春?！?a target="_blank">過去現(xiàn)在的對比何其大，心中的悲涼又何其深沉呢！白居易寫枯葉和落葉的詩還有很多，他所以這樣留意落葉，恐怕跟他現(xiàn)實中郁郁不得志的官場生活，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后世文人中命運與白居易相似的是宋朝的陸游，而且巧合的是，陸游也在自己人生不得意的時候，大量寫到落葉。陸游的詩詞，往往喜歡用落葉來激情，也就是將落葉作為借以抒情的景物來描繪。他在《七律·北窗哦詩因賦》中寫到：“雙鵝戲雨陂塘曉，亂葉飄風院落秋?！薄镀呗伞け变尽芬舱f：“北渚露濃蘋葉老，南塘雨過藕花稀?！边@些景物往往引起作者對自身遭遇的回想，對壯志難酬的嘆息，可是遠離朝廷的陸游那心中的郁結(jié)又有誰人能聽，誰人能懂呢？陸游自己也自嘲似的說：“西風吹葉空多感，落日銜山尚小留。”（《七律·步屧》）在議和派占據(jù)主流的情況下，陸游收復(fù)北方江山的雄心壯志只是一聲空山的鳥唱，荒野的蟲鳴，而那每日的感傷也純屬多余，在別人的眼里只是無病的呻吟。那些當權(quán)者恐怕沒有料到的是，陸游的很多詩歌，其實還真是在病中所寫，“篝爐冷落燒殘葉，禪榻欹斜倚古藤”出自他的《七律·病思》，“橫林蠹葉秋先覺，別浦驕云暝不歸”出自他的《七律·病臥》，“泥深宿麥苗初長，葉落柔桑眼已生”出自他的《七律·病中雜詠十首》。不僅如此，他甚至是在饑寒之中寫詩抒懷。他的《七律·長饑》就是這樣一首饑餓下的哀詩：“煙波一葉會當逝，吹笛高人有素期。”陸游自己就是那將要逝去的煙波中的一片樹葉，饑餓已經(jīng)摧殘了他的身體，他甚至想到了要去到一個精神的世界里，跟吹笛的仙人期會?！斑^雁聲悲落葉稠，孤村景物更禁秋?！保ā镀呗伞こ鹾仙眍H健戲書》之二）他身體好的時候，也只寫到心悲之情，而身體不好的時候，詩句就更加慘淡了?！八獨馐挆l木葉黃，佳時病起意差強?！保ā镀呗伞こ鲇巍分╆懹坞m然勉強支撐身體出去走動，自己感覺也還滿意，但這一番生活描述得反而凄涼。“落葉窗前已作堆，地爐微火撥殘灰?！保ā镀呗伞こ醵分撸┏醵瑫r節(jié)，落葉已經(jīng)在窗戶前堆成了堆，自己也無力去打掃它，整日守著火爐烤火，為了增加一些熱氣，邊用自己手中的拐杖去撥開面上的殘灰。一介忠臣落到這不田地，這到底是誰的過錯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白居易和陸游這兩個秋士，他們沒有陶淵明的灑脫，沒有蘇軾的達觀，所以注定要活得辛苦，活得凄慘。人世滄桑，世態(tài)炎涼，自古以來，那些耿介忠直之士，都注定是一片深秋的枯葉，秋風冷雨到來的時候，他們就該迅速凋零了。人生如此，吾復(fù)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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