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硬度
讀《陳寅恪的最后20》年,掩卷沉思,一個桀驁不屈的知識份子的形象屹然而立。
陳寅?。?890—1969),義寧(今修水縣)人,清朝著名詩人陳三立之子,先后留學德國、瑞士、法國。學貫中西,通曉多種語言,國學深厚,國史精熟,被尊為史學權威。曾任清華大學歷史、中文、哲學三系教授。解放前夕,國民黨派專機接他去臺灣,他堅決拒絕。新中國成立后,受聘于嶺南大學(現(xiàn)中山大學)一級教授。
陳寅恪,他應該是50、60年代對抗政治侵蝕表現(xiàn)得最頑強,也是最“成功”的一個學者。這“成功”當然有賴于他學貫中西、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淵博學識(這種淵博讓狂熱的人對他多少有些敬畏),也有賴于時任廣州省省委書記的陶鑄和中大副校長陳序經(jīng)的鼎力保護,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有賴于他那絕不妥協(xié)的桀驁不屈的精神以及至始至終“只問學術、不問政治”的治學原則。
關于陳寅恪知識的淵博,有一則真實的笑話可以窺見一斑。當時,同是史學權威的郭沫若向國人號召:“……在史學研究方面,我們要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在資料的占有上超過陳寅恪”。因為“要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在資料的占有上超過陳寅恪”,全國高等院校興起了“每人多讀一本書”的活動。他的理論依據(jù)是——如果陳寅恪掌握了八十本書的資料,那么一百個人每人掌握一本書的資料,合起來,就可以超過陳寅恪了。一道簡單的小學算術,解決了一道很大的政治難題。今天看來,是何等的荒唐可笑,可在當時卻也刮起一陣旋風。政治的狂熱會導致怎樣的愚昧與無知?!
作家程乃珊在其散文《生命之樹長綠》中說:“形體的衰老無損生命的尊嚴”。陳寅恪驗證了此言!陳寅恪,年老多病,臏足盲翁,生活無法自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生命體征日漸式微的老人,竟向北京當局提出在當時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兩個條件——“允許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不學習政治;請毛公(毛澤東)和劉公(劉少奇)給一個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以此作為擔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長的條件。
在那個“人人言必稱馬列,著文論說以引用馬列和毛澤東著作原文原話為榮事”的時代,陳寅恪竟然公然提出不學馬列,在當時的中國,不會有第二人!陳寅恪提出此要求,并非逞一時之氣,也并非標新立異,他要“為學術爭自由”。對于一個真正的學人來說,自由是學術的生命。勿自由,寧愿死!當助教黃萱問陳寅恪,如果北京當局答應他的條件又怎么辦時,陳寅恪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我就去,犧牲也可以?!笨梢?,這是一個視學術自由高于生命的錚錚學者!讓造反派心有畏懼、甚至敬畏的也就是這種桀驁的學人風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很多人,在文革中被迫背叛他人也背叛自己;也有很多人,在文革中不堪凌辱而自絕于世。名聲顯赫的民盟主席張伯鈞,在“批右”時不也趕快“認錯”了嗎?因為張伯鈞認錯得及時和徹底,因而在被打入右派后,還保留著相當?shù)拇觥獙\嚒N師等,這讓同是民盟大將同樣被打為右派的羅隆基后來“大徹大悟”,羨慕不已。
馬列主義權威、歷史學家翦伯贊夫婦,在自絕前,口袋里揣著兩張紙條,一張表明自己“實在交代不出來,走了這條絕路”,另一張紙條則三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毛主席萬萬萬歲”!據(jù)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自殺的標準格式?!?/p>
晚年的陳寅恪,風燭殘年,負鼓盲甕,臥床不起,但他沒有被怪異的社會“標準格式化”,更沒有被異化,至死不屈!什么是知識份子的硬度?陳寅恪就是最好的詮釋——桀驁不屈,遺世獨立!
讀陳一書,不得不提一位女性,她就是陳寅恪在中山大學的摯友——中文系教授冼玉清。這位在世俗眼里甚是奇怪的女性,終身不曾婚嫁,立志“以事業(yè)為丈夫,以學校為家庭,以學生為子女”‘“意志終身從事教育,犧牲個人幸福,以為人群某幸福?!比欢?,這一位甘愿為教育事業(yè)奉獻終身的奇女子,卻在“肅反”運動中被中山大學早早的“整編”出去,并被勒令搬出校園。空有報國之志,國家卻向她關起大門!1965年,終年七十歲的冼玉清終因留下未竟的事業(yè),抱恨而終,遺憾千年。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倒也不必特別一書,畢竟,在那個年代,冼玉清的遭遇比比皆是。值得一書的是,晚年在香港治病的冼玉清,把父親留給她的在香港和澳門的資產(chǎn)、股票等私人財產(chǎn),除了極小的一部分留給家族親戚外,絕大部分捐贈給祖國??墒悄菚r的中共當局卻一直認為她的“思想很落后”,不同意一生酷愛講壇的她在香港講學、演講,甚至去日本旅游。
今天我們會問,冼玉清已經(jīng)離開了中山大學,也遠非共產(chǎn)黨員,且人在香港,為什么凡事都要征求廣東省委的意見?我想,這就是知識分子的自律精神吧,這種自律表現(xiàn)出來就是一種高度的原則性和紀律性。在那個年代,香港和日本都姓資,與祖國大陸水火不容!冼玉清雖非共產(chǎn)黨員,但中共后面是她摯愛的祖國。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冼玉清毫不猶豫的聽從祖國的指揮。
算來,1966年,冼玉清捐贈給祖國大陸五十萬港幣!在那個外匯高度緊張的時期,五十萬港幣無疑是雪中送炭。冼玉清捐贈的豈止是五十萬港幣啊,她奉獻的是一個知識份子的拳拳愛國之心。!我常在想,是什么令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可以這么不計個人得失恩怨,對祖國對政府對人民如此赤誠忠貞?我想,這也是知識份子的一種硬度——愛國、忠貞、自律,不計個人得失!
最后談談陳建東的的寫作筆法。陳寅恪治史,“無一字無出處”,這位研究陳寅恪的學者,在撰文時,也極力遵循陳治史的原則,以力求還原歷史的面貌,增強說服力。出發(fā)點是好的,但繁冗的考據(jù),卻給讀者的閱讀帶來一定的難度和阻遏。另外,作者個人的評論過多,有凌駕于讀者之嫌。閱讀時,對陳寅恪一無所知的我,在讀了很多章節(jié)之后總感覺作者仍未切入正題,這大概是跟作者過多的“旁征博引”和過多的評論性語言有關吧。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2008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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