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愿
母親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去她義妹的墳前送些紙錢。
母親跟她義妹結(jié)緣的時候正是青春少婦。近半個世紀(jì)晃然逝去,那一場場秋霜早已染白了母親的頭發(fā);那一場場秋雨也興許淹沒了母親心頭的許多往事。惟有她的義妹卻常常叨念在嘴上,浮現(xiàn)在夢里,甚至重病的時候口中還念念有詞,嘟噥著她的名字。母親的義妹姓張名秀云,生前定居在黑龍江省海倫縣松林村,死了,就葬在村頭不遠(yuǎn)的山坡上。
那是一個整個民族蒙受災(zāi)難的年代,父親因“資本家成分”被劃為“黑五類”,下放到松林村,由一個醫(yī)學(xué)院教授,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農(nóng)民。
松林村位于山谷之間,村上不足百戶人家,雖說偏僻,倒是幽深寧靜。早晨,站在山頂,霧從村寨里漫上來,像煙、像云,又像大水淹沒了屋頂。霧淡了,山寨就濃了;山寨淡了,霧又濃了。每當(dāng)母親帶著我到那山頂上采拾山珍野菜的時候,她總是俯看村寨抒發(fā)同樣的感慨:要是人心像這景色一樣的美該有多好!后來,她真的遇到了心比山間景色更美的人,那就是我們稱為嬸子的張秀云。
那時我剛滿六歲,全然不知一個身為“黑五類”婆娘的母親和一個身為生產(chǎn)隊長夫人的張秀云,咋就產(chǎn)生了那么深厚的感情。興許是人制造的那種莫名的仇恨永遠(yuǎn)也扼殺不了人性原本的善良;或許那就是母親所期盼的那種人心的美麗吧。
記得那時,生產(chǎn)隊分給農(nóng)戶的口糧按工分折算,稱之為“工分代糧”,父親從未接觸過農(nóng)活,加上患有慢性胸膜炎,沒有多少體力,在社員堆兒里是個點(diǎn)型的所謂“半拉子”,盡管他從春到秋揮汗如雨,辛苦勞作,也還是頂不上半個勞力,到頭來分得的口糧不夠一家人全年吃用,餓肚子是平常的事。無奈到了冬季,父親就撿拾人和牲畜的糞便。盼到開春兒,生產(chǎn)隊把堆成小山似的糞收去,折成工分記在父親的帳上。一年下來,分得的口糧,也只能夠全家人維持半飽,好在有野菜搭配著,得以安生度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秀云嬸接長補(bǔ)短的送來一升升稻米接濟(jì),那米煮在鍋里,香氣彌漫整個土屋,使那土屋變得溫暖。記得一九六八年端午節(jié),秀云嬸居然送來一升面粉和十枚雞蛋。那年月,吃細(xì)糧是罪過,對于一個受管制的家庭來說甚至是犯罪,母親偷偷地把面粉制成了饅頭,沒等吃到嘴里就被村上的民兵連長發(fā)現(xiàn)了,于是糾集全村的“造反派”,把父親和母親帶到村邊小學(xué)的操場上批斗,稱貪圖享受惡習(xí)不改,抱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放。
父親和母親站在操場的號臺上,腰彎成了九十度,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的往下掉,那場景很是凄涼。不料秀云嬸發(fā)瘋似的蹦上號臺,對著“造反派”大喊:那面粉是我送的,咋了!有能耐沖我來,什么他媽的資產(chǎn)階級,不吃飯拉屎,看你們誰能活……。那個領(lǐng)頭的民兵連長,迫于秀云嬸和丈夫在村寨的威嚴(yán)只好悻悻而去。
那年冬天,母親把從城里帶來的錦緞送給了秀云嬸,秀云嬸手很巧,用那錦緞縫制了兩件棉襖,一件送給母親,一件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天早上,姐倆兒穿上錦緞棉襖,對著鏡子,秀云嬸兩條烏黑的辮子下垂過腰,母親光滑的短發(fā)飄逸齊肩,兩個漂亮女人的笑臉像迎春花開。在那個愁苦的歲月,秀云嬸不知給我們?nèi)規(guī)砹硕嗌儆幼o(hù)、溫暖和快樂。
一個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秀云嬸的丈夫要帶五個車把式趕山。(去山上用馬車往山下運(yùn)木材,村寨的人習(xí)慣稱之為趕山)那一夜,他做了一場噩夢。早上,對著秀云嬸說:“我這次去趕山,說不定還能不能回來,昨晚做夢被鬼抓著不放”!秀云嬸笑咪咪的說:“去你的,別說些不吉利的話,哪有那么多的說道,別忘了回來給大嫂(她稱我母親為大嫂)帶點(diǎn)木耳”。
不想他一語成讖。趕山的第七天,翻車砸死了!我親眼目睹了那個現(xiàn)場:秀云嬸的丈夫橫臥在山路上,雙目緊閉,腰間被圓木砸得扁扁的,嘴角上是兩行凝固的血跡,他的臉像墊翻馬車的那塊怪石,陡峭、貧瘠、冷峻、剛硬。父親扒開了他的眼睛斷定已完全沒有生命跡象。秀云嬸眼里無淚,周圍的人一片沉默,沉默和無邊曠野的冷寂融為一體。
一個冷月鉤心,北風(fēng)刮骨的晚上。母親燒了四樣菜,帶著我去看望秀云嬸,秀云嬸抱著母親大哭??蘖T,她取來一瓶燒酒,兩個柔弱的女人竟然喝下去半斤。那個晚上,她們幾乎無言。期間,秀云嬸點(diǎn)燃了三柱香,插在屋外的雪堆上,二人對著香火叩了三個響頭。起身,秀云嬸用嘶啞的嗓音對著母親叫了聲姐姐!從此我跟妹妹改口稱她為姨媽,姐妹倆兒也成了日后生命中最重要的牽掛。
一九七0年,父親恢復(fù)了工作,這意味著四年的“下放”生活結(jié)束,將舉家搬回佳木斯市。那一夜,母親住在姨媽家,早上兩個女人的眼圈呈鐵青色,眼里布滿了血絲。我們上了汽車,分明記得,姨媽穿著那件錦緞棉襖站在車旁,臉上毫無表情。車開動了,姨媽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身影由大變小,緩緩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
母親和姨媽近半個世紀(jì)情緣從未中斷,兩個女人各自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難,卻又享受了那么多的真情。離開松林村的幾十年里,母親曾多次去看望姨媽,姨媽也曾多次來看望母親。歲月流逝,她們由相識時的青春少婦漸漸變成了遲暮老人。
二00六年正月十五,我忽然接到了姨媽的兒子國忠打來的電話說,姨媽死了!我頓時感覺心口火燒火燎,推開房門,沿著被冰殼包裹的路,毫無方向地走了很久。那天,我所居住的小城大雪紛飛,仿佛天地動容,為這個善良的女人穿上了素服。
考慮到當(dāng)時母親的身體不是很好,我跟妹妹商量后,決定暫時不把姨媽去世的消息告訴她。我瞞著母親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趕去送姨媽上路。姨媽的臉蒼白得像雪,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那五支長管嗩吶把天地吹得蒼涼……。
當(dāng)母親得知姨媽去世的消息后,一反平素的溫存,埋怨著對著我和妹妹大罵,之后大病一場。不久,母親有一個強(qiáng)烈心愿,就是想去姨媽的墳前送些紙錢,看她一眼。可多病的身體怎么也不給那強(qiáng)烈的心愿做主,幾次動身都沒能成行。
二00七年國慶節(jié)。我?guī)е赣H的心愿,再一次趕往松林村。國忠弟弟引我到村邊的招待所入住,招待所建造得古樸典雅。定眼看去,這個地界正是我記憶中的小學(xué)校園??涩F(xiàn)如今,校舍不見了。奇怪的是,那座當(dāng)年父親和母親被批斗時站過的號臺還在,號臺正面用油漆涂寫的“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幾個大字也依稀可見。真的希望這座號臺永久存留,讓它記錄歷史,講述歷史,讓時間掩埋它,使它成為歷史的化石。
夜晚,下了一場冷雨,雨點(diǎn)稀疏碩大,打在鱗鱗千瓣的琉璃瓦屋頂,啪啪作響,仿佛是現(xiàn)代人聽不懂的古樂。國忠弟弟燙上了一壺?zé)峋?。我極力地向他打探著小時候我記憶中的人,唉!得知不少記憶中的面孔再也看不到了,那個糾集“造反派”批斗父親和母親的民兵連長也患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
近半個世紀(jì),這個村寨誕生了多少生命,又送走了多少生命無人知曉;這個村寨講述了多少悲歡離合無人問津。當(dāng)年村寨里的“革命派”、“造反派”,“黑五類”、“封資修”……總之,都是一些在那特殊年代附加了特定頭銜的可愛生命,那生命有的已經(jīng)像姨媽一樣融入了野地。
一抹晚霞透過枝柳灑在姨媽的墳上,墳的周圍長著野花,野花搖曳著、微笑著透著鮮活的麗質(zhì)。點(diǎn)燃了紙錢。忽然想起小的時候母親講過的故事:人其實并無死亡,只是生在陽間或陰間,陽間和陰間隔著一條“奈河”,趟過奈河就到了陰間,陰間沒有痛苦……如果真的是這樣,姨媽在陰間一定活得很幸福。
我替母親完成了心愿,捧了一把姨媽墳上的黑土回來了。母親小心地把黑土裝進(jìn)一支精美的盒子里。叮囑我,到她死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土撒在她的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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