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太行山深處
1974年秋,我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人民解放軍以“鐵軍”著稱的某軍軍直偵察連。
“鐵軍”是一支具有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部隊。從葉挺“北伐獨立團”開始,在歷次革命戰(zhàn)爭中屢建奇功。解放后,參加了廣西剿匪,西藏平叛,中印邊境之戰(zhàn),中越邊境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等,建立了豐功偉績。著名電影《英雄虎膽》就是根據(jù)該部隊的一個偵察戰(zhàn)例而創(chuàng)作改編的。
偵察兵,好奇而神秘的兵種。對于我這個只知道幾個外文字母,手無縛雞之力的學(xué)生來說,真是風馬牛不相及。雖然我已有五年的軍齡,但對于一個工程兵出身的士兵,絕對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軍直偵察連正在太行山里進行軍事訓(xùn)練。我背起背包,坐上給連隊送給養(yǎng)的卡車,向深山里奔去。
卡車一直向西,路過輝縣,百泉,爬上了崎嶇的山路。穿越了無數(shù)的山間隧道,來到了最大的山洞——愚公洞。這個山洞長約1000多米,是太行山人民經(jīng)過了三年多的奮斗才打通的。洞里十分潮濕,汽車駛過,不時有水滴滴到身上。
經(jīng)過長達五個小時的顛簸,我終于來到了偵察連的駐地——東鹿莊。這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山村,坐落在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大山坳里。村里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分散居在各個山腳的向陽的地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百姓家里都很窮,一天三頓都是玉米粥,俗稱玉米糊糊。沒有菜可吃,就朝粥里倒一點自己做的酸醋。吃飯的時候,大家都端著碗出來,碗很大,里面盛的無一例外的都是玉米糊糊,三五成群的蹲在屋邊,坡下,地上,低著頭喝粥。見有人經(jīng)過,才抬頭和人打招呼,并把碗伸過來,說一聲“吃點吧”,一副極為懇切的樣子。
連隊那時沒有營房,只好分散居住的老百姓的家里。連部設(shè)在家境較好的村干部家里,各班就在一般老百姓家中安排,老百姓或騰出一間房,或騰出一間內(nèi)屋,室內(nèi)是沒有床的,就是一個通鋪或土炕。
連隊考慮到我是一個大學(xué)生,安排了一個土炕給我。我打開背包,鋪開薄薄的棉墊。躺在床上,望著那用玉米桿遮擋的屋頂,看著那不時穿過屋角的老鼠,我在發(fā)呆。
剛剛從繁華的大都市武漢,來到這又窮又荒涼的地方,感到反差是如此之大,人生是如此被人戲弄,前途又是如此渺茫,我的心情變得很壞,命運又一次把我推向了人生中不可捉摸的深淵!
華中師范大學(xué)的校園是那么的優(yōu)美,桂子山的教室是那么的幽靜,圖書館的書籍讓我遨游在知識的海洋中,俄羅斯的風土人情是那么令人向往,外國語言的幽默內(nèi)涵是那么讓我如癡如醉……
可目前這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
眼前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通訊,只有遍布荒野的光禿禿的寸草不生的山梁,一望無際黃蒙蒙的毫無色彩的天空,還有窮兮兮的沒有一點生氣的大地,面呈菜色的木訥的村民……
軍事訓(xùn)練開始了!訓(xùn)練科目首先是偵察兵捕俘技術(shù)。
捕俘技術(shù)分為基礎(chǔ)知識,基本功,基本動作,應(yīng)用動作,輔助練習等。其中基本功,基本動作最為重要?;竟τ址譃楸酃?、腿功、倒功。它是捕俘技術(shù)的基礎(chǔ)。通過訓(xùn)練,學(xué)會打、踢、檔、擰的動作要領(lǐng),以增強攻擊力量和防護能力。
一上午訓(xùn)練下來,我的身體基本上散架了。我什么時候受過這樣嚴格的訓(xùn)練呀?吃過這樣的苦頭呀?還好,我原來是工程兵,天天扛水泥袋子,下車皮,搬鋼筋,身體的素質(zhì)鍛煉得還可以,可那是力氣活呀,和這技術(shù)活,正規(guī)的軍事訓(xùn)練有著巨大的差別!
下午,主要是訓(xùn)練倒功。班長在隊前講解動作要領(lǐng):前倒,在立正的基礎(chǔ)上,兩腿繃直,自然前倒,同時兩臂屈肘,置于胸前,掌心向下,抬頭收腹,以兩掌及小臂著地。他講完以后,就下達口令:“預(yù)備,開始!”大家一個接一個地向前倒去。
我倒下后,感到下巴觸到了東西。起來后,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你流血了!我用手一摸,可不是!半個臉都是血喲!急忙叫來衛(wèi)生員,他一看,是下嘴唇裂開了一道口子。止血、打針、縫口,再貼上一快紗布。分析原因后,我才知道,原來地上有較大的石子,碰巧觸及到了下巴。你想,人體那么重的力量,這么可能不受傷呢?疼痛一會兒就上來了,晚上嘴巴就張不開吃東西了。
第二天,連里讓我休息。我堅持要去訓(xùn)練。班長高聲喊著口令:“兩腳分開與肩同寬,屈膝半蹲,兩臂后張,掌心向下,兩腳蹬地,猛向前躍!”前撲動作訓(xùn)練又開始了!
我忍著疼痛,向前撲去!向后倒去!向前滾去!
收腹、屈身、勾頭、屈臂、后仰、蹲地、躍起!
偵察兵深入虎穴,捕捉俘虜,必須采取秘密與神速的行動,出其不意地襲擊敵人。發(fā)揚勇敢頑強的作風,多手準備,一招制敵,速戰(zhàn)速決。捕俘基本動作,是迅速制服敵人的硬功夫,是捕俘訓(xùn)練的重點科目。
基本動作有由后捕俘、防槍捕俘、防刀捕俘、摔打捕俘、捆綁、押帶俘虜?shù)葎幼鹘M成。
由后捕俘有鎖喉、抱膝、提檔、抱單腿等。防槍捕俘有防后擊、防左勾踢、防右別臂、別肘踹膝、推槍壓肘等。防刀捕俘有擋擊別臂、切擊別臂等。摔打捕俘有抱腿、絆腿等。
就連捆綁也有講究的,有勒喉捆綁、8字捆綁等。押帶也是多種辦法。有單人別臂押俘、單雙人捆綁別臂押俘、單人扛俘、單人背俘、雙人抬俘等,根據(jù)不同的環(huán)境、條件下進行。
科目驗收時,我隱蔽地接近“假想敵”,距敵約五六步時,迅猛躍至敵背后,成弓步,兩手抱敵膝,肩頂其臀部,以兩手后拉上提、肩頂臀部之合力,將敵摔倒。然后以右腿跪、左腿伸之勢,迅速騎壓敵腰部,用兩手推按敵頭,乘敵抬頭之際,鎖喉制敵。
敵被我制服后,將其一手別至背后,另一手經(jīng)敵脖下拉至背后,將繩套打一活結(jié),套住由脖下反別的手腕后拉,爾后用繩繞敵脖一周,捆住另一手腕,打成死結(jié)。然后肩扛敵腹,將敵扛走。
我麻利的動作贏得了現(xiàn)場戰(zhàn)友們的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老偵察兵們告訴我,只學(xué)會了動作是遠遠不夠的,那只是花拳秀腿,要有過硬的體能做支撐才行。于是,當白天的訓(xùn)練結(jié)束了,晚上我就和戰(zhàn)友們一起訓(xùn)練體能。
爬吊繩是一項強力活動,大家在一起比賽,看誰爬得高,爬得快。打“千層紙”,就是因陋就簡,把舊報紙訂在一起,用拳頭猛擊。
最血腥、也是最原始、最能體現(xiàn)力量的訓(xùn)練,就是打磚。一支手拿一塊磚,另一只手用力打去,把磚打斷才是真功夫。要想達到此境界,就得從基礎(chǔ)做起。選一塊石頭,用手掌使勁地捶,漸漸地,手麻木了,漸漸地,石頭上有了血跡,漸漸地,石頭上沾滿了肉皮。再漸漸地,手上有了厚厚的老繭,你的力量就能打斷磚了。
夜晚來臨,天空中稀少的幾顆星星不時的眨著眼睛,泛著極弱的星光。大地一片漆黑。我們?nèi)蔽溲b來到了一個高約三十米的懸崖下邊,連長簡短地作了訓(xùn)練動員,講解了夜間攀登的動作要領(lǐng),交待了安全注意事項。夜間攀登就要開始了。
大家依次來到懸崖下,準備行動。
我抬頭向上望去,齊刷刷的崖壁上幾乎沒有可以蹬腳的地方,一條拇指粗的繩子從上面吊了下來。四周黑的嚇人,幾乎看不見五指。抓住繩子,我的手在顫抖,心里在打鼓。連長在喊“快!”我只好引力向上,心里默記動作要領(lǐng):兩手上下握緊主繩,兩臂彎曲,大臂夾緊,上體稍向前傾,小腹微收,兩腳分開與肩同寬,腳掌蹬于崖壁上,兩腿彎曲,主繩置于兩腿之間,手腳配合,交替用力向上攀登。
爬到大約十多米高時,我已經(jīng)是四肢酸麻了。兩臂酸軟,兩腳無力。抬頭望去,離山頂還有很高的距離,朝下看去,已有三層樓那么高的高度,我被懸在半空中了。怎么辦?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人來幫助你的,也不可能來幫你??磥?,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我拼命地向上攀登著,盡量利用腳的蹬力,以減輕手臂的壓力。太累了,就騰出一只手休息一下,再用力,再向上。
離山頂還有五、六米的時候,一道橫空的巖石出現(xiàn)在眼前。腳是用不上勁了,只能引體向上,全靠手臂的力量了。好在平時我積極參加爬吊繩,舉杠鈴,練單雙杠,俯臥撐,走獨木橋,爬山等活動,不斷在增強著四肢的力量?,F(xiàn)在是拼命的時候了。我一咬牙,拼上去了!當我終于攀登上山頂時,立刻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除了專業(yè)訓(xùn)練外,還要進行射擊訓(xùn)練。射擊動作包括抵近射擊,短停頓射擊,跪姿射擊,臥姿射擊,射擊方法有對隱現(xiàn)目標射擊,對地面運動目標射擊,夜間射擊等。還有游泳泅渡,排雷破網(wǎng),爆破,調(diào)查詢問,化妝偵察等等。
其中軍事地形學(xué)是偵察兵最重要的技能之一。要學(xué)會識圖,包括地圖比例尺、地物符號識別、地貌判斷。學(xué)會用圖,包括地圖與現(xiàn)地對照、利用坐標指示目標、按地圖、按方位角和憑記憶行進,不僅要學(xué)會現(xiàn)地判定方位,測量距離,測量坡度,還要會利用地圖調(diào)制要圖,制作偵察情況報告圖,還要會利用地圖制作沙盤等。
訓(xùn)練的日子是艱苦的,但也是有樂趣的。每逢星期天了,就約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去十幾里路外的商店購買日常物品。有時候,跑到山上去挖野韭菜,回來后包餃子吃,味道特別地香。休息的時候,我還喜歡一個人爬上小村后面的大山,軍事上稱為908高地。我站在山頂上高聲呼喚著我喜愛的名字,高聲朗誦著名人們的詩句。剛烈的山風掠過風化的巖石,發(fā)出巨大的呼嘯聲。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巖石的下面,有一簇小草在風中不屈地擺動。一首小曲在我的耳邊響起: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力量我,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我情愿做這樣的一顆小草!
時間長了,我與太行山的鄉(xiāng)親們也逐漸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空閑的時候,我們就幫駐地的老百姓挑水,打掃衛(wèi)生,凡是有部隊居住的院落,里面都是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還經(jīng)常開展助民勞動,對村里的孤寡老人,困難村民采取一幫一的活動。每隔一、二個星期,還請軍電影隊來放一場電影。每次來,老百姓就像要過年一樣,熱鬧的很。時間長了,附近的老百姓也趕來看電影。當然,放的大多是《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之類,老百姓還是樂此不疲地來看。
房東老大娘家里有老伴、兒子、女兒。他們擠出了一間房給我們住。我經(jīng)常把院子打掃的很干凈。那時,挑一擔水要走好遠的路,上坡下嶺的,我總是把水缸挑得滿滿的。老大娘特心疼我,經(jīng)常拿點山棗來給我吃。這是太行山區(qū)老百姓最好的招待客人的東西了。他們也不多,很金貴的。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睡下了,老大娘還跑到我的屋里看我??次宜耍匝宰哉Z地說:“多好的孩子喲!細皮嫩肉的,才幾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說罷,用手拭去眼邊的淚水。我的心被感動了,淚水也從眼角流了下來,好在夜暗,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我的情感有點脆弱,我想起了馬玉濤唱的“老房東查鋪”那首歌。
我就要離開連隊回軍部大院了,上級派我去教導(dǎo)隊培訓(xùn)。臨走的前一天晚上,老大娘一再交待我,明天早上不要去連隊炊事班,在她家里吃飯。第二天,她把我叫到她家里,給我下了一碗面條,里面打了一個荷包蛋。我忍住眼淚吃完了。湊巧,那天連隊早上吃炸油條,我急忙讓通訊員去包了一大捆拿回來給她們。
太行山,巍峨而壯觀,神奇而博大。它養(yǎng)育了炎黃子孫的精靈,哺育了中華民族的英魂,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培育了大批的民族精英。同時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奇跡偉業(yè)。
太行山形勢險峻,歷來被視為兵要之地。從春秋戰(zhàn)國直到明、清,兩千多年間烽火不息。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朱德,劉伯承、鄧小平率領(lǐng)八路軍健兒,在此揚鞭躍馬,馳騁天下!
建國時期,太行山人民“劈開太行山,漳河穿山來”,創(chuàng)造了當代萬里長城,世界第八奇跡!
今天,軍隊健兒在這里厲兵秣馬,準備打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為老百姓創(chuàng)造一個安定、和平、生產(chǎn)、生活的好環(huán)境!
我欣慰,我自信,我驕傲,我淡定!
若干年后的今天,當我撫摸著臉上的傷疤,回憶著當年的經(jīng)歷,試圖用文字記錄下那段歷史時,我一點都不后悔自己投筆從戎的選擇,而是充滿了激情和自豪!
二〇一三年三月二日于襄陽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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