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每個人的生活應(yīng)該像河水一樣,開始是細小的,被限制在狹窄的兩岸之間,然后熱烈地沖破巨石,滑下瀑布。漸漸地河道變寬了,兩岸拓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穩(wěn)了。最后河水匯入了大海,不再有明顯的間斷和停頓,而后便毫無痛苦地擺脫了自身的存在。能夠這樣理解自己一生的人,將不會因害怕而痛苦,因為他所珍愛的一切將繼續(xù)存在下去。——羅素
其實黑夜和白天也沒有多大區(qū)別,每個星光燦爛的夜里,深邃的天幕上總會有一條河靜靜流動,白日里的戲耍便又在耳畔回響起來。清涼的竹席上媽媽唱起溫柔的搖籃曲,粼粼爍爍的時光碎片便漸漸模糊,在淺淺的河水里隨波逐流,流螢般淌過那些花開花謝,淌過那些睜著眼的幻境和閉著眼的夢境。芳草萋萋的兩岸坐著久遠的等待,蒼老得像一個白胡子爺爺,瞇著眼哼起古老的歌謠,就在這樣的寧謐里飄過歲月的河岸。直到太陽升起的時候,記憶便像一個老漁夫在露歌里醒來,望望東方的魚肚白,哼起梢頭的船歌,不緊不慢地收網(wǎng),打撈那些閃亮的點滴。他們是昨夜星辰灑下的種子,他知道,總有一天這些種子會瓜熟蒂落,那時他們必將仰望星空,遙遙看著曾經(jīng)的家園。就像今天,當那一首歌謠再次飄過耳畔,仿佛久遠的歲月踏歌而來,蕩著雙槳,推開記憶的小船,走過海面倒映的美麗白塔,走過四周環(huán)繞的綠樹紅墻……
或許是人的本性驅(qū)使,小時候最好奇的事情之一就是自己從何而來,照照鏡子,摸摸小手,看遍了自己的五官四肢也始終不得頭緒,便整天纏著媽媽問。而那時鄉(xiāng)下的積俗尚深,對這個問題又是有所忌諱的。常常的媽媽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能讓我罷休,被逼急了,媽媽便說,小孩子啊都是從村口那條河邊撿來的。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從小我就和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小村東面不遠就是一條小河。說是小河,其實也就是一條二十來米寬的小溝。只是兒時的眼光,有了四季里河水的漲落和兩岸的芳草繽紛,這已經(jīng)算一條裝滿了童趣的河了。那時的氣候不像現(xiàn)在這般復(fù)雜多變,四季的分明如花園的橙紅白綠一般,春花秋月隨著時節(jié)如期而至,從不爽約。每到夏天,隨著那第一場暴雨落下,小河必然淌起一道淺淺的流水,眨眼間夏天就活潑起來。此時的樂趣,莫過于和伙伴們跑到小河里摸魚。幾個小家伙吃過飯就約好了來到河邊。正是午后的時光,大人們都午睡了,廣闊的田野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聒噪的夏禪在低垂的柳樹里吱吱叫著盛夏酷暑。驕陽似火,我們這群頑童便脫得光光的,先在清清的溪水里沖個涼,然后便撒起腳丫子跑到岸邊撿石頭,在那道淺淺的流里擺上一條矮矮的“石壩”。不一會水位就抬高到小腿深淺,這個小小的水庫很快招來成群的小魚小蝦在這里聚集開,清流白石,一條條倏忽來去的魚影只有小指大小,但清晰可見。透亮的小蝦,精短的鯽魚,還有偶爾從水草里鉆出來的“草混子”。這時我們便挽了袖子,連捉帶打,在清清的河水里追逐著、呼喊著圍追堵截那些魚群。它們精靈一般的聚到一起,守株待兔般等我們跑過去,又在撲下去的剎那一哄而散,再找不到蹤影了,倒像它們在捉我們。我們嬉鬧著回身再追過去,任濺起的笑聲隨著浪花灑得滿河滿岸。
深秋的時候,河水漸漸落下去,水草下的幽秘便浮現(xiàn)在眼前。忽閃忽閃的一雙眼睛地縫里都想鉆進去看看,哪里經(jīng)得起這誘惑!河底是一層黑乎乎的軟泥,細細一看,什么?里面有東西在茸茸滾動!泥鰍!年齡稍大的喊著,我們便瞬間飛去了鞋子撲向那黑泥里的一抹影子。沒有水,我們的行動方便了很多,說是遲那是快,幾雙小手霍地捂上去,泥星子濺得滿臉滿身,眼睛卻瞪得大大地盯著那一點涌動,手里感到一絲溜滑,剛要握緊,它們卻茲溜一聲,從指縫里鉆出去了。索性霍開了,手扒腳刨弄開一個大坑,看那一只小泥鰍群魔亂舞一樣到處找縫,暗暗得意,坑中之鱉,你還想跑?一個俯沖下去,兔起鶻落,它從坑中之鱉變成我袋中之泥鰍,然后找點水灌上,看它在塑料袋里游龍一樣穿梭,心中志得意滿仿佛收獲了多大的一頓豐餐,其實也就一條食指長短的泥鰍……
再往后連河底的軟泥也曬干了,捉泥鰍也成為回憶。然而小河的靈動不限于水,還有半坡上、兩岸邊都是趣味。那些密密匝匝的枯草,用腳一趟,一片的蚱蜢、蛐蛐、大蝗騰地飛起來竄出老遠。我常常是拿了自己在夏日里趕制的小網(wǎng)兜在后面追過去,看準了兜頭一網(wǎng),看那些撲騰的翅膀抖落一網(wǎng)細細的絨毛,心里暗想,水里游的和天上飛的都不好逮,地上跑的還抓不到你么?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嘿嘿。用不了多久就捉了滿滿一瓶。這時就興沖沖跑回家,一進門就高舉起雙手,我知道小存看到我手里的小瓶子就會撒腳如飛地跑過來,把脖子里的小鈴鐺甩得叮咚作響。小存是我家的小狗,那時還毛茸茸的一點大,最喜歡我給它帶的這些野味。滴溜溜黑亮的眼睛死盯著我的手,滿是渴望。只等我把瓶蓋一開,那些蚱蜢跳出來四散逃竄,小家伙便威風起來,騰地躍起,張開小嘴叼起來這些蝦兵蟹將大快朵頤,仿佛故意一樣,吃得沙沙作響。此時小存已顧不上看我,眼睛緊盯著四處亂蹦的大餐,只有尾巴不停地晃著,把感激和快樂也晃得沙沙作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光隨著漲落的河水在季節(jié)里流走,那條小河在我眼中也漸漸成了一條小溪,記憶里河水還能沒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發(fā)現(xiàn)那水面只能及踝了。稍遠的鄰村有一條真的小河,寬寬的河岸有好幾百米,常年流水,上面還有石板架起的矮矮的橋,有的地方甚至還有擺渡的小船常年泊著。這比較遠的地方母親是不讓我們隨便跑去玩的,只是偶爾串親戚的時候會隨父母路過一下,看那么寬闊的水在日夜里留著,從不曾留下我的腳印,徒然惹起我艷羨的眼神。唯一的機會也是在夏天,這個時節(jié)農(nóng)閑而且太陽好,正是拆洗被子的時候。村口小溪太淺,洗不開大件衣物,母親便會攢到夠量再一起拿著去大河里洗。每年夏天母親都把床單被罩提前幾天拆下來,所以每次看到母親拆被子,我就知道,離我去小河里過癮不遠了。在吹著涼風的清晨,早早吃過飯,母親便騎了單車,載著我,載著一袋子衣物,在晨鳥的啼叫里緩緩駛?cè)ァ?/p>
“你到那里只能在我旁邊的淺水里玩,不可以到河中間去,還要聽話,及時幫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到岸上,不能像上次那樣,臨走了讓你上岸,怎么都叫不動你,不然下次可不帶你出來了。聽到?jīng)]?”每次母親都會在路上諄諄叮囑我要聽話,就像每次我玩得高興時總會把這些叮囑拋到云外。母親回去的時候總是說下次再不帶你出來了,可總也經(jīng)不起我的軟磨硬泡。
“嗯。”我照例急急地點著頭,心卻早已飛到了那河里的小魚群,岸上的水鳥,跨水的小橋。
這里的河岸要寬闊很多,從幾十米高的地方漫拓下來,緩緩的坡上鋪滿了青草和各色野花,一片片羊群點綴其間,偶爾傳來的牧歌聲在遼遠的河道里曲折回響,寬廣的水面穩(wěn)穩(wěn)流淌,真的是一片安樂祥境。岸邊有的是洗衣的青石,被河水沖得一塵不染,母親找到合適的一塊便開始洗衣,我先是在河岸的青草從里捉些蚱蜢放進小河里看它們游水,然后蹲在旁邊撫弄水底油油的水草,或是坐在小石橋半露的橋墩上,把小腳丫伸進水里輕輕拍起些浪花,清涼的河水褪去了夏日里的燥熱,只留一份水風般的清流透過肌膚滲進心田。最好玩的還是拿了小網(wǎng)兜追逐若有若無的魚群,倏忽來去的魅影,引得我撲濺起一片片浪花,最后通常都是一個魚沒逮著,卻把全身衣服弄得透濕。有時候玩得瘋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深水的地方,這時母親就叫住我:“還往里跑!下次不帶你出來了??!回來把這幾件衣服晾了!”
盛夏,河岸的青草深可及膝,蔥蘢翠茂,高昂的草尖曳動著勃勃的生命力。我?guī)湍赣H把擰好的衣物攤開晾在草尖上,讓陽光灑得滿滿的,衣物下面被高高的青草蓬起來,絲毫不影響通風。所以等到母親洗完下一件,前一件基本上已經(jīng)曬干了,我便疊好了放回衣服袋子。接近午飯時候滿滿一袋子衣物全部洗完,我們便騎了單車,在一片歸放的牧歌里回家。這時羊群已經(jīng)歸去,小橋安靜偎著河風,連那擺渡櫓梢的大伯也回去吃飯了,只剩河水輕叩青石的聲音和著水鳥偶爾的鳴啼在微瀾細浪里回響不絕。
羅素說生命該當像小河一樣,開始是細小的,被限制在狹窄的兩岸之間,然后熱烈地沖破巨石,滑下瀑布。漸漸地河道變寬了,兩岸拓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穩(wěn)了。最后河水匯入了大海,不再有明顯的間斷和停頓,而后便毫無痛苦地擺脫了自身的存在。我常常想,這樣的生命該是怎樣一種美,而每一個生命都是那樣獨特的一道水,世界該是怎樣的五彩繽紛,曲巷清波?;蛟S我的生命小河離海依舊遙遠,但那些小溪般清亮的季節(jié)終于已隨河水流走,河岸拓展,水流已經(jīng)漸漸平靜,只是在一些撫弄的拐角,奔流的心緒依舊會泛起些許回瀾,被季節(jié)的漁翁輕輕打撈起來,耳畔回響的溪水叮咚,便在陽光下跳沓起那一陣船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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