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心劍氣相思骨
從小喜歡看古書,并且喜歡這樣的人物,本自詩書簪禮之家,因心懷憂患、情切興亡,進而投身現(xiàn)實,卻被現(xiàn)實中強大的異己力量步步緊逼,甚至到了生死抉擇的地步。我喜歡看他們那些記事或抒懷的文字和詩詞,那些詩詞和他們的命運完美融合,讓我知道我是生在何等高貴、優(yōu)雅而又博大的民族和文化里。
禪心劍氣相思骨,并作樊難一寸灰,譚嗣同是在擔任軍機章京之前,著有《仁學(xué)》的,他不是不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已經(jīng)徹悟到天地大悲這一層了。都說悲天憐人,其實悲天者難憐人,憐人者不悲天,大多數(shù)讀書人是領(lǐng)悟不到悲天這一層的,極少數(shù)聰慧者一旦讀破,也立即將其捂住,如竊得至寶,懷揣兜內(nèi),掉頭而去。惟有譚嗣同不。他早就看破了這一層,卻依然端坐在那里,卻依然為一個憐人的事業(yè)投身,獻身。也許他早就大小高下、遠近凡圣看得齊物通透,所以他能坐而說大、起而行小,為了民族的興亡從容就義??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鬼神問蒼天。就這樣,他走進了菜市口。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這一“笑”字,寫盡了他的從容態(tài)度。所以,譚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從容就義”之難,難易雙修,真是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視死如歸,從容殉道。如果說譚嗣同走上菜市口之前還有什么牽掛,那也就是后人們是否為他的鮮血所激勵了。在刑部獄中他給梁啟超的絕筆書中寫道:“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聽著譚嗣同在菜市口法場上的遺言,當時,那些圍觀的群眾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英雄的歷史與歷史的英雄同逝如斯,歷史的天空曾擁有多少的無奈?多少的美麗?多少的悲壯?但是我們無力挽留,它軟如流水,不舍晝夜間奔騰向前慨然而逝!歷史是昨天,而昨天是一本已經(jīng)合上的書。菜市口百年前的血腥氣早已散盡,陣陣秋風(fēng)里,也許只有青冢的勁草舞得雄風(fēng)舒卷,戀戀不舍的身影從野蒿中踏過。就如朱學(xué)勤先生所言:骨縱相思當寸斷,禪心難付劍與簫,只有這一寸灰可以守望了。就留著那一點禪心,一縷劍氣!
譚嗣同的悲劇從他的人文人生開始,我總是幻想他當初選擇了理工,遠離了與人文相關(guān)的一切事物,如政治,如法律,如制度建構(gòu),如人心的熾熱等等,然而這的確是幻想,在理工教育還是他們的變法希望的時候,他們能做什么?他們只能從人文入手,他們只能用自己希望變革的“自由意志”和上帝安排的命運一博,中國能出這樣的人物,讓我從對美國的推崇又回歸了中國。我不再認為只有美國才是中國的希望,我認為譚嗣同已經(jīng)是中國的希望,而美國要了解中國,就應(yīng)該來看看譚嗣同的故事,這樣,他們才了解了中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一個無法建立起技術(shù)世界,把人從自然束縛中解脫出來的國度,犧牲,就成了保持存在與前往繁榮的唯一道路,中國選擇了這條道路,在貧瘠的技術(shù)條件上,攜帶了那么多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生活,并且創(chuàng)造出了最細雅優(yōu)美的生活方式--琴、棋、詩、書、刻、秀、畫,也創(chuàng)造出最樸實無華的性格--真實而頑強地活著,也創(chuàng)造出最善良的心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創(chuàng)造出最自然和諧的文化,就象那些隱藏在江河湖泊,春風(fēng)楊柳中的樓閣。這一切中國之美,集中在一個中國男人的身上,這個男人就是譚嗣同。
譚嗣同的一生,全面展現(xiàn)了一個中國男人的高貴、優(yōu)雅和一個人對責(zé)任的無限承受。當我們開始思索自己身上的責(zé)任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強大的時候。一個人可以很隨和,但不能沒有硬骨。一個男人可以有很多缺點,就是不能沒有硬骨,但硬骨不是小肚雞腸,相反,越是有硬骨的人,對人越包容,因為他們的要求,多是對他們自己的,是內(nèi)向的,而不是外向攻擊型的。中國人的謙遜和內(nèi)斂性格,都是由這份骨氣生發(fā)出來的。
譚嗣同最可貴的,是他的大智和大勇。大智是他在那么早的時代里,就能預(yù)見到中國必經(jīng)的從傳統(tǒng)社會到現(xiàn)代社會的變革,預(yù)見到不變革可能引起的后果;他的大勇是他以小民之低微,卻敢和皇上論天下,和袁世凱談兵變,和律法做挑戰(zhàn),敢把變革付諸實踐,沒有絲毫的奴顏媚骨,最后,又自覺選擇死亡,以自我犧牲的代價來完成人格的自尊和責(zé)任體系,來引領(lǐng)后者。他的生命,是至剛至柔和大公無私這種至美人性的完美體現(xiàn),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他的理想主義,不是一個理想世界,而是對生命尊嚴的絕對尊重,對生命責(zé)任的絕對承擔,很多人死了,為什么他卻能穿透歷史的塵埃,成為一個歷史的標桿,是因為他的修養(yǎng)和行為,已經(jīng)到達了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在他的命運中,呈現(xiàn)了人類宿命的根本要件,變化/反叛/鎮(zhèn)壓/犧牲/永恒,這五個不變的主題,如果我們是有自尊心和責(zé)任感的人,我們就在步他的后塵,如果我們是沒有自尊心,而只有現(xiàn)實利欲的人,我們就在步袁世凱的后塵。如果一個社會前者多,那么他們的子孫就會享福,如果一個社會后者多,那么他們的子孫就會遭殃。這是前面的百年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的。父親的愛,總是子女來享受,而父親的罪,總是子女來承受。
中國的變革,是從譚嗣同他們開始的,而譚嗣同的選擇,就是中國變革的精神、方式和代價的全面呈現(xiàn),到今天也沒有絲毫改變,這個精神是——舍我,這個方式是——由民撼君,這個代價是——頭顱,至今如此,沒有絲毫變化。誰要不相信,就可以再來試試,看代價會不會有到來的一刻。
人類的每一次變革,都是流血和犧牲的過程,這是上帝給我們安排的“自由意志”的結(jié)果,可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選擇譚嗣同,因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對生命的價值,才有了最完整與深刻的領(lǐng)悟。所謂劍膽琴心,俠骨柔腸才有了真正的載體;所謂才華橫溢和氣博云天,才有了真實的一刻。蒼天之下,他們的身影清瘦堅毅,看似柔弱,心里藏著的卻是最剛強的勇氣,精神里蘊著的卻是最無私的犧牲。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高尚的人,中國人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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