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飛(第二部)
李文旺
江南省有個信江縣,信江縣有個趙家村,因為這個趙家村,我寫過《龍舟飛》第一部。
1965年6月4日,是農(nóng)歷五月初五,有著五百年龍舟賽歷史的趙村又要舉行龍舟賽了。
自從1945年舉行過一次龍舟賽以來,已經(jīng)有整整二十年沒有進行過龍舟賽了,不是趙村的人們沒有想起龍舟賽來,實在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們不想進行龍舟賽。
1940年,因為和日本人的一次龍舟賽,至于喪心病狂的日本鬼子對著坐在船上的四十多個龍舟隊的選手開槍,當(dāng)場斃命三十多條健壯的漢子。因為前來迎接日本鬼子的飛機機型小,運力有限,趙村人雖然殺死了四個因為超載而沒有及時逃脫的日本鬼子,可是還是不解恨,傷心了好幾年。直到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才破天荒地在當(dāng)年的九月份進行了一次旨在慶祝日本鬼子投降的龍舟賽。從那一次以后,因為國內(nèi)的形勢日益頹廢,內(nèi)戰(zhàn)帶來的民不聊生,一直到1949年,都沒有進行龍舟賽。
經(jīng)濟上不允許,大家的心情也很不好,情緒上也不允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1949年,解放了,天亮了,趙家村的人們心情也好多了。其實,早在1949年的五月初,大軍南下,就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摧毀了反動派的統(tǒng)治,解放了信江縣周圍十幾個縣。不過,直到當(dāng)年的端午節(jié),不但建國的儀式?jīng)]有舉行,而且土地改革也沒有開始,大家雖然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可是,作為社會最基層的農(nóng)民,還沒有享受到解放的真正幸福,沒有體會到解放的好處,所以,也沒有什么好心情進行龍舟賽。
后來,因為抗美援朝,因為全村遭受火災(zāi),因為大躍進,因為三年自然災(zāi)害,一直到1961年都沒有進行過龍舟賽。1961年,好容易捱過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群眾的生活慢慢好了,可是,國內(nèi)因為進行一項秘密活動,從上到下都要求群眾節(jié)衣縮食,搞好這項工作。后來,大家才知道這是要進行原子彈和氫彈的試驗。
本來,抗美援朝在1953年就基本結(jié)束了,從這時候到大躍進期間的確有一段相對太平的日子,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本來就住得并不寬敞的趙村,七十戶人家密密麻麻地擠在一塊三千平方米的土丘上,因為房屋的全木結(jié)構(gòu),因為一個農(nóng)婦用火的不慎,導(dǎo)致全村房屋在一片大火中化為烏有。這一次火燒連營,讓趙村的人們好久都沒有喘過氣來。經(jīng)過三年的休養(yǎng)生息,趙村人民剛剛有一些資本想重建家園??墒?,又迎來了全國性的大躍進運動,吃大鍋飯,吃飯不要錢,打破自己的飯鍋用來大煉鋼鐵,讓原本初步恢復(fù)的生機又一次遭到重創(chuàng)。
說起吃大鍋飯的事情,一直讓趙村的人們啼笑皆非呢。那一年,說是吃公共食堂,什么都實現(xiàn)軍事化,大家一起吃飯,一起出工,全村人還集中到一起睡覺。有人問,這怎么睡?。坑修k法,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唄。當(dāng)然全村的小孩自然和女人集中睡。剛剛實行軍事化的時候,大家吃得很好,有人還連吃帶喝,大鍋飯的日子還真好,又熱鬧,可是,后來卻越來越差了。不但伙食越來越差,更讓人揪心的事情是夫妻間的生活沒法顧全,十天半個月還熬得住,大家牛郎織女也沒有什么,有些男人實在想那事了,就往自己頭上兜頭沖幾大盆冷水下去,即使再火熱的心也給你澆個透心涼??墒牵雮€月之后,有那些身強體壯的人熬不住了,紛紛半夜起來偷情。因為每家每戶上交了糧食之后,一律都關(guān)門落鎖,家也進不去了。有人就冒著深秋的寒意在菜地里,在大樹下,在甘蔗林里,夫妻們就干起了那干柴烈火的事情。這些人還沒有完事,讓幾個左得出奇的村干部抓住,來了個集體大審訊。幾對夫妻狼狽地站在臺下,和批斗四類分子似地接受訓(xùn)話。批的人問:“為什么要亂搞?為什么破壞集體制度?偷偷跑去干那見不得人的事情?!眲倓偪旎钸^的人狼狽不堪地答:“想呢?!迸_下一片笑聲。批的人又說:“這事情誰不想?就不會忍一忍?”狼狽者又答:“忍?也想過,可是,忍得住一天兩天,忍不住一兩個星期啊。不信你試試!”臺下又是一片笑聲,這次的笑聲比剛剛更大了。批的人被他這一嗆,火冒三丈,心想:你個兔崽子,不規(guī)矩也就罷了,你還以守為攻,看我不打扁你。批的人上前就要揮拳打那個死不悔改、還敢于頂嘴的人,可還是讓人拖住了。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三年以后,這個批斗那些亂搞者最積極的人倒是犯了強奸罪,被判處六年徒刑。批斗和被批斗的人都成了趙村乃至于周邊幾個村的笑話。
1961年到1964年間,因為中國要進行原子彈試驗,大家勒緊褲袋,趙家村的人們也過得并不寬裕,誰還有心搞什么龍舟賽???
1964年10月,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了。
1965年端午節(jié),是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僅僅幾個月以后,全國人民的心情非常振奮。信江人們的心情更是空前高漲,不為別的,只因為信江縣竟然有兩個人在原子彈研究部門工作。原子彈爆炸前,大家還一直蒙在鼓里,因為保密的工作非常嚴(yán)密。其中有一個研究人員的老家就在趙村的隔壁村子——————劉家村。
趙家村的人們也不例外,因為中國爆炸了原子彈,情緒格外高,大家決定進行一次龍舟賽,
于是,轟轟烈烈的信江縣龍舟賽以趙村為首揭開了序幕。
趙村的龍舟隊老大趙良才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他和趙黃忠,趙鴻飛等人早就退出了龍舟隊?,F(xiàn)在,趙村龍舟隊的隊長是趙良才的兒子,趙勇哥。趙勇哥出生在1922年,今年43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趙永哥目睹過當(dāng)年日本人的暴行,對于趙村龍舟隊是最知根知底的人,加上他父親是村里道高望重的長者——————趙良才,所以,對于趙勇哥,龍舟隊的橈手們沒有不服的,許多人對他是言聽計從。
1965年,信江縣的龍舟賽進行得十分順暢。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的口號。按理,龍舟和龍舟賽也在四舊的行列之內(nèi),可是,因為中國這么大,從中央到地方,新的精神傳達到基層,往往要一段時間,甚至一個時期。當(dāng)年的6月4日,是端午節(jié),因為破四舊的精神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傳到信江縣,更沒有傳到趙村,信江縣的龍舟賽又一次紅紅火火地舉辦了一年。
到了1967年,信江縣的龍舟賽似乎進入了低潮,以往鼓樂齊鳴的聲勢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趙村離開縣城二十多里地,消息比較閉塞,他們對于全縣龍舟賽活動減少幾乎毫無所知。
于是,趙村及其周圍的幾個村子,還在一如既往地進行龍舟賽。
其實在,這樣的龍舟賽在一開始就遭到個別人的反對,反對得最厲害的是趙新昌和趙新華兄弟倆。他們的父親趙良斌早在1940年就因為日本人的殘暴而喪命,在他們母親的拉扯下,艱難地長大成人的兄弟倆成了個趙村龍舟隊的頭橈。他們在信江城里有個親戚,所以信息要靈通些,知道劃龍舟是破四舊的范疇??墒?,任憑怎么勸說,趙勇哥就是不信,他說:“破四舊?我還沒有見過破四舊嗎?把大批大批的書籍都拿來燒掉,把古董字畫棟打爛砸碎,我雖然覺得很可惜,可是,我也要順應(yīng)的大局不是嗎?我知道哪頭重哪頭輕?還用得著你來勸告嗎?”是啊,趙勇哥的話句句屬實。在信江縣縣城,他親眼目睹過五十多斤古籍當(dāng)場焚燒的場面,他甚至還聽說過,僅僅是浙江寧波地區(qū),被打成紙漿的明清版的線裝古書就有八十噸!
正當(dāng)趙勇哥和新一代的龍舟隊隊員們正在興致高漲地進行著龍舟賽的時候,幾個穿著綠色軍裝的公安人員來到趙村龍舟隊員身邊,突然宣布要將趙村龍舟隊的幾個隊員帶走。趙勇哥擋在這些公安人員的前面,說:“你們把他們放了,我跟你們走?!惫踩藛T的一個頭頭說:“嗬,看不出來,你的氣派倒是不小,可是,這么大的一個龍舟隊,我們本來是全部要抓走的,這才抓了你們五個人,怎么也不能少于五個人啊。退一萬步說,就你一個人,你頂?shù)米??你是什么人??/p>
趙勇哥說:“公安同志,我是龍舟隊的隊長,我叫趙勇哥,這龍舟隊里我說了算?!蓖A送?,他又問,“請問公安同志,您貴姓???”那個公安頭頭說:“我還沒審查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了。我姓汪,是公安局的一個副大隊長?!?/p>
趙勇哥說:“請問汪大隊長,我們犯了什么大法了?”汪大隊長說:“文化大革命,必須破四舊,這個你都不知道嗎?”趙勇哥怎么能不知道破四舊呢?可是,他想:自己知道破四舊,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劃龍舟也算是四舊。他一百個想不通。趙勇哥知道,在法律界,有句話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以,他想:好歹這是在自己的家門口,也許大著膽子就能夠闖過這一關(guān)呢。趙勇哥干脆把自己隱藏得更深一些才行,所以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對汪副隊長說:“什么四舊四新的,再說我只知道現(xiàn)在不允許穿緊身褲,這不,我的褲子口原來可小了,你們再看看,現(xiàn)在讓革命的青年給剪破了,這不是改大了嗎?”他低頭撈起自己的褲腿,給幾個公安人員都看看,意在轉(zhuǎn)移目標(biāo)。他看著這些公安似乎相信了他的話,勁頭更足了,他繼續(xù)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四舊,一來我們這兒偏僻,二來,我文化太少,能請給我說說什么是四舊嗎?”
那個身高一米七七的大高個,公安局的汪副隊長將帶在在腰間的手銬取出來了,準(zhǔn)備給趙勇哥銬上。趙勇哥一見到這副冷冰冰的東西,心里一顫,可是他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當(dāng)年日本鬼子用機槍掃射趙村的龍舟隊隊員,是他帶著鄉(xiāng)親們搶救傷員的。于是,趙勇哥馬上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他不動聲色地說:“汪副隊長,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你怎么還給我上手銬?。 蓖舾标犻L說:“你的話太假了,文化大革命都整整一年了,你還說你不知道破四舊,這可能嗎?原來我是不想銬你的,現(xiàn)在看來,不銬還不行。誰讓你不說真話?”
趙勇哥用目光掃視了其他幾個公安人員,像是在尋求支持,可是,其他的幾個公安人員也目光如炬、虎視眈眈。趙勇哥又望了望身邊的趙新昌和趙新華,他想:唉,還真讓這哥倆說對了,要是聽從了他們的勸告,那該多好啊,至少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唉,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啊??墒牵澜缟夏膩淼?a target="_blank">后悔藥啊。好在,趙新昌和趙新華兄弟并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否則,那可太尷尬了。
他對汪副隊長說:我知道破四舊,可是,我不知道劃龍舟也算是四舊。汪副隊長說:“不行,你們村可是龍舟賽有名的村子了,怎么會不知道破四舊不允許劃龍舟呢?”說著話,也不管趙勇哥有什么意見,咔嚓一下就給他帶上了手銬,他一邊拔出手銬的鑰匙,一邊說:“可別覺得冤枉,真要冤枉的話,到公安局再說?!壁w勇哥說:“真到了公安局,我還怎么說???我還不是井底之蛙,由著你們嗎?”他本來是想說“甕中之鱉”的,可是,這個只讀過五年小學(xué)的人,也說不出太多的成語,知道個井底之蛙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汪副隊長在他手臂上一推,說:“少廢話,跟我走,都跟你似的,我們公安還怎么執(zhí)行公務(wù)???”他有用眼色示意了一下那幾個站在他身邊的其他公安人員,其他幾個人也仿效這他,給圍在趙勇哥身邊的三個人也帶上了手銬。這幾個人看著自己的隊長被抓,根本不想到逃開,因為在他們看來,這關(guān)鍵時刻,與其離開找勇哥,讓他一個人蹲公安局,甚至蹲大牢,還不如自己陪著進去。
看著公安局的人要帶龍舟隊的人去縣公安局,趙村的人們都著急起來了,年邁的趙良才也趕到河邊來了,他身邊,跟著他那十三歲的孫子————趙勇哥的二兒子趙小涵。
顫巍巍地掏出香煙分發(fā)給公安同志抽,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給他的面子,都委婉地謝絕了他遞過來的香煙。他想極力勸解幾句,畢竟自己當(dāng)年在控訴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時候,以自己這個活的教材,現(xiàn)身說法,聲淚俱下,深深地教育了全縣人民,成了全縣的名人,還多次受到公安局局長——————后來的縣委書記張三奇的表揚。畢竟,張三奇和趙村有著深遠(yuǎn)的淵源,有著由來已久的友誼。當(dāng)年因為生活所迫,他還當(dāng)過日本鬼子的短期翻譯呢。他想說:我們趙村的龍舟隊可是多次受過表揚的,連縣委書記都夸過我們呢,怎么突然就和犯法沾邊呢??墒?,他又忍住了,唉,從哪兒說起啊,萬語千言,說得完嗎,說得清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當(dāng)年,趙村龍舟隊為了慶祝趕跑了日本人,為了祝福中國人不再受日本人的欺負(fù),破例在不是端午節(jié)的九月份進行龍舟賽,那股熱情,那股豪邁,讓全縣的龍舟賽開了歷史的先河。前年,也就是1965年,趙村龍舟隊為了慶祝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那是多么激情四射啊,把整個岑江河都鬧翻了啊。有著這樣歷史的,至少在信江縣是獨一無二的,我老漢也不想政府給于什么表揚,可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抓人啊。
趙良才囁嚅著,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氣得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也許是趙良才在信江縣的名氣大,汪副隊長倒是沒有對這位意在阻止他們抓人的老人采取什么措施,還親熱地說:“老大爺,您老人家這么大年紀(jì),我們還有什么不好對您說的呢。我們本來只是請幾個龍舟隊的首要分子去縣里說明情況,不會怎么樣的?可是,您兒子卻不配合,還說謊,我們只好暫時將他銬上,不過,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們不會對他怎樣的?!币姶┲?a target="_blank">軍人衣服的汪副隊長說得那么誠懇,趙良才老人有些激動,他不禁老淚縱橫,說:“政府,我老了,也糊涂了,不過我對于政府還是信得過的。既然你這樣說,我也不能干擾你們的工作?!?/p>
趙良才站在道路一旁,對周圍趕過來的人們揮了揮手說:“大家都散了吧,沒事的,散了吧!”鄉(xiāng)親們半信半疑地散開了。
可是,趙良才老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在日本鬼子侵入村子的時候都平安無事,還帶頭搶救傷員。三天后,他唯一的兒子趙勇哥竟然死在了汪副隊長的家里,這一去,竟然是他們父子的永訣。
囚車把趙村龍舟隊的四個成員帶走了,他們是——————趙勇哥、趙新昌、趙新華,另一個是鼓手趙宇新。
坐在公安局那狹促的囚車內(nèi),趙勇哥有種不祥的感覺。縣城的大街以前好像比以前更加坑坑洼洼了,他這才想起來武斗的幾個派別動用土炮對峙的事情,據(jù)說土炮把大街都炸起了幾個大坑,現(xiàn)在來到縣城,果然感覺到了。不過,因為道路坎坷,囚車行速很慢,趙勇哥探出腦袋看著囚車外邊,一路的街景一覽無遺。
信江縣城大街上變化很大,首先是一直作為文物的碩大的石獅子被挖去了雙眼,縣城北門的古牌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消逝了。裁縫鋪、照相館、舊書攤都關(guān)門了,有的還被貼上了封條,有些理發(fā)館還貼上了幾個大字“剃革命頭,否則查封”。趙勇哥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革命頭,難道發(fā)型還分“革命頭”和“反革命頭”嗎?也難說呢,聽說連賀龍賀老總都受到批判,說他是什么二爺牛柳。
其實,賀龍受到批判的罪名是被扣上“二月逆流”的大帽子,可趙勇哥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哪知道那么多啊,他一直把“二月逆流”錯聽成“二爺牛柳”呢。
此時此刻,趙勇哥突然有了阿Q的精神,他覺得,這時候,只要和大人物比較,自己被抓進公安局才不會感到委屈,所以,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彭德懷,想起了賀龍,想起了強加在賀龍身上的罪名。
趙勇哥想:什么二爺牛柳?聽著也可笑。趁著這當(dāng)兒,趙勇哥干脆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以前,他也想問問人家,到底二爺牛柳是什么東西,可他一直沒有這個膽量,是啊,賀龍老總都有人敢于打翻在地,自己一個平頭百姓,要是亂說亂動,說不定吃不了兜著走呢。管他二爺牛柳還是三爺牛柳,別說你二爺牛柳,就是大爺牛柳也不關(guān)我什么事情。
現(xiàn)在不一樣了,趙勇哥覺得反正已經(jīng)被不明不白地抓進了公安局,干脆問問吧。就這樣,趙勇哥悄悄地坐在他旁邊的趙新華靠了靠,因為趙新華是村里讀書最多的人,是老三屆呢,1965年就高中畢業(yè),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他問:“新華,你說,二爺牛柳是什么東西?”趙新華讓他問得一愣一愣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聽清楚他問的是什么,趙新華張大眼,問:“什么二爺牛柳啊?”趙勇哥知道他沒有聽明白,就說:“就是那個賀老……”他差點說出賀老總來,可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萬一有人說他替反動軍閥賀龍大張聲勢怎么辦。別人要是問他:趙勇哥,賀龍都已經(jīng)是被打倒的人,為什么還要稱他為賀老總,你什么立場???那可有理說不清了,自己不是又多了一個罪名嗎?于是,趙勇哥改口說,“就是那個賀龍賀胡子有個什么‘二爺牛柳’啊,是不是?。俊壁w新華到底是村里的秀才,這回,他一聽就明白了,對著趙勇哥的耳朵說:“可別再找麻煩了,那個,不是二爺牛柳,是二月逆流,二月就是一月二月三月的那個二月,逆流,就是逆著往回流的意思,逆流?!闭f著,他把趙勇哥的手抓過去,讓他把巴掌攤開來,用食指在他手心寫著“逆流”兩個字,然后,他又說,“可別再說了,我們小老百姓,連劃個龍舟都要抓進來,還敢說國家大事嗎?”趙勇哥點了點頭,算是默認(rèn)。?是什么相館、舊書攤
到了縣公安局,趙勇哥他們才覺得這次還真來對了,因為他們長期呆在農(nóng)村,很少和公家人接觸,以為被抓進公安局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恥辱。當(dāng)趙勇哥他們走進這個關(guān)押著四十多個壞分子的臨時看守所的時候,他們才覺得并不孤獨。這里竟然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最年長的六十多歲,據(jù)說是一個靠算命度日的孤老頭子。理由是他宣揚了封建迷信,最小的據(jù)說才八歲,是一個小男孩。
剛剛來到臨時看守所,映入趙勇哥他們眼簾的是一幅碩大的“忠”字,“忠”字下面是三朵緊挨著的葵花————畫上去的。在大大的“忠”字下面,是毛主席的語錄,那被紅框框圈著的最高指示寫著:“不管他們逃至何處,均應(yīng)緝拿歸案,依法懲辦?!痹诿飨Z錄旁邊,是一條豎立著的標(biāo)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趙勇哥來到戒備森嚴(yán)的看守所,心里一陣悲涼。他忐忑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不遠(yuǎn)處的鐵屋子傳出幾聲高喊:“冤枉啊,冤枉啊”。喊過之后,一個男聲哭喪著說:“放我出去,我是貧農(nóng)啊,我是貧農(nóng)啊。再說我還當(dāng)過大隊書記呢,我怎么會反黨呢?”一個女公安走到鐵屋子的小窗口,朝里邊的男人說:“你貧農(nóng)是不假,可是你犯法了,你要不是貧農(nóng),槍斃你都有可能。正因為你是貧農(nóng),才對你從輕處罰。等著吧,你的案子會搞清楚的。再說,你也不要在我這里咋咋呼呼,我們對你是很了解的,你是當(dāng)過大隊書記,可那又怎么樣呢?你不要以為你是什么清白的,我們公安局可是有案可查的,你早在四清的時候,多吃多占,早就被剝奪了大隊書記的職務(wù),別以為人家不知道?!边@樣,里邊的那個嘶喊的男聲才默不作聲了。也許是感到很新鮮,趙勇哥假裝鞋帶松了,他正蹲下來邦鞋帶呢,這些情況讓他看了個清楚明白。
來到臨時看守所,他們四個人才知道,看守所的鐵屋子有十五個,每一個鐵屋子都一般大小,面積倒是不少,三十幾個平方米,每個鐵屋子關(guān)押著三個人。
趙宇新和趙新昌趙新華在一個鐵屋子里,趙勇哥并沒有關(guān)進任何一間鐵屋子里,很快被提審了。趙勇哥覺得自己并沒有進行其他什么活動,不過是帶領(lǐng)大家劃了龍舟而已,他并不放棄為自己,為龍舟隊爭辯的機會。
正是為了孤立趙勇哥,公安局的人單獨將趙勇哥提到審訊室。
長這么大,趙勇哥也沒有想過會到審訊室來。對于審訊室,他只是聽人們講起《紅巖》里地故事的時候才聽說過??墒牵莻€審訊室是反動派對付革命者的,今天,就為了劃龍舟,自己和幾個村里的好漢,竟然被關(guān)進了自己的監(jiān)獄。這是什么世道啊?
還是那個汪副隊長問他:“你知道錯了嗎?”趙勇哥一仰脖子,一臉無辜地說:“我有什么錯誤?我覺得我沒有什么錯誤?!蓖舾标犻L將桌子一拍,大聲說:“你還不認(rèn)錯,你知道嗎?龍是什么嗎?古代的皇帝把自己稱為真龍?zhí)熳樱实鄞┑囊路Q為龍袍,皇帝坐的車稱為龍輦,皇帝的身體被稱為龍體,你們劃龍舟就是宣揚封建迷信,你懂不懂?”旁邊坐著的兩個公安人員也跟著附和道:“是啊,你得趕快承認(rèn)錯誤。”
為了顯示副隊長的身份,汪副隊長加重了語氣說:“我先告訴你,你看到了那十幾個鐵屋子嗎?坦率地和你說,凡是抓到這些鐵屋子里的,不是判個十年八年的徒刑,起碼也得是兩、三年的徒刑。正因為你們劃龍舟不算什么大罪過,所以,我們只是讓你承認(rèn)錯誤,當(dāng)然,另外就是寫一份比較詳細(xì)的認(rèn)錯書,也就是悔過書。把你對于這次錯誤的根源做一次徹底的分析,也就可以放你們回去了?!?/p>
趙勇哥是個要面子的人,他不想沒頭沒腦地就認(rèn)錯。是啊,劃龍舟是趙村幾百年的老傳統(tǒng),當(dāng)年和日本人比賽,讓日本人輸?shù)靡凰?,還大漲了中國人的志氣呢。沒有想到,現(xiàn)在,僅僅是為了劃龍舟,還要認(rèn)錯,這還不算,認(rèn)錯之后,還得寫什么悔過書,現(xiàn)在這世道是怎么了?難道這龍舟賽也不好嗎?以前不是有很多當(dāng)官的說劃龍舟是群眾性的體育運動嗎?想到這里,趙勇哥說什么都不想認(rèn)錯,他甚至冒出一個十分奇怪的想法,他覺得這些公安怎么和當(dāng)年的日本鬼子似的,總是和他們這些老百姓過不去呢??墒牵@些話也只能是在大腦里閃一閃的,千萬是不能說出來的,因為他也是聽過一些傳聞,特別是村里的那個花旦————————村里有個女孩子因為長得好,被縣劇團招收為花旦?;ǖ┱f,現(xiàn)在政府取締了縣里的劇團,說帝王將相的戲今后不要再演了?;ǖ┻€告訴他,就因為劇團里的一個人說了一句很不中聽的話,讓抓起來了,還判了一年半徒刑?,F(xiàn)在的世道,可不能亂說話啊。
趙勇哥不想胡言亂語,也不想認(rèn)錯,就一言不發(fā)地和汪副隊長他們這樣干坐著,他一臉可憐像,他想用可憐的樣子來贏得公安們的同情和憐憫。
轉(zhuǎn)眼就到了晚上八點了,一連兩個小時的審訊毫無進展,汪副隊長對身邊的兩個協(xié)助審判的人耳語了幾句,那兩個人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高興地點了點頭。汪副隊長對著旁邊的助手說了什么呢。原來,他說:“我們對于眼前這個人得講究一點策略。還是老辦法,讓他干耗著,熬他四個小時再說,等到夜深人靜了,也許他的防線會有所突破。”汪副隊長從審訊桌的抽屜里另外取出幾張白紙,往桌上一放,咄咄逼人地說:“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把你自己的認(rèn)識寫在這上面?!彼麆傁霃目诖锾统鲣摴P來,發(fā)現(xiàn)桌上有筆,他指了指桌面說,“這上面有紙和筆,你得嚴(yán)肅點?!壁w勇哥看著他們耳語的氣勢,感到如芒在背,現(xiàn)在,汪副隊長說讓他想一想,也不說讓他想多久,是一兩個小時,還是十幾個小時,甚至一兩天,沒有說。這樣,趙勇哥心里更加沒譜了。他有心想問一下,可是,這樣的問題還有必要問嗎?更重要的是,他還能不能隨便問?他干脆什么也不說,也不做任何表態(tài)。從汪副隊長準(zhǔn)備紙筆的樣子看,好像不是很兇,和剛剛那個女公安對付鐵屋子里的大隊書記來比,還和善多了呢。
汪副隊長也顧不了趙勇哥點頭不點頭,說完就退出了審訊室,把趙勇哥剩在那里。
趙勇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天啊,想想去年和前年這兩年,端午劃龍舟,那是多么熱鬧和風(fēng)光啊。特別是前年,也就是1965年,端午節(jié)一到,新組建的龍舟隊,新打造的龍舟,許多人沒有看過龍舟賽的人兒站在河岸兩邊,人山人海,萬人空巷。趙村龍舟隊是周圍十幾支龍舟隊實力最強,歷史最久的龍舟隊;趙勇哥又是趙村龍舟隊的隊長兼頭橈。在1965年端午節(jié)期間,對于趙勇哥來說,那是多么風(fēng)光的日子啊??墒牵^去的時間不不久,世界怎么會變得這樣呢,自己不但不能在龍舟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卻要被人抓到公安局的看守所來了,這兩三年間,仿若隔世啊。趙勇哥沉浸在對于過去兩年端午節(jié)的回憶,一直回憶了一個小時。他面對桌上的紙和筆,就是不想寫一個字。他估計汪副隊長也許會再次來到審訊室吧,可是,又過了十分鐘,不要說看到汪副隊長,外邊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估計已經(jīng)到了晚上九點了吧。人到中年,睡又睡不著。雖然審訊室里條件簡單,但是已經(jīng)到了端午節(jié)的時候,信江縣的端午節(jié),沒有被子也可以睡著覺的。實在是應(yīng)了一句古話“越來越老,睡眠越少。”睡不著,在這個密不通風(fēng)的屋子里能干什么呢?趙勇哥也只有用回憶來打發(fā)這難捱的時光。
啊,1966年的端午節(jié)值得回憶,1965年的端午節(jié)更值得回憶。可是,這兩年的端午節(jié)剛剛已經(jīng)回憶了大概一個小時——————這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審訊室也沒有掛鐘什么的,剛剛?cè)齻€人參與審訊的公安也只有汪副隊長一個人戴著手表,現(xiàn)在他們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許睡覺去了,也許又不知道去哪里“破四舊”去了呢。是啊,不光是老百姓窮,國家也還窮呢,所以陳毅副總理說:為了搞出原子彈,就是脫褲子當(dāng)當(dāng)也要爭口氣呢。陳老總的話既說明了志氣,也說明了貧窮。據(jù)說,縣委書記的辦公室才有一面掛鐘呢。所以,這個審訊室要有掛鐘,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呢。這多余的時間可怎么打發(fā)啊。這時候,趙勇哥的大腦里蹦出了一段最最值得回憶的時間。哦,拿這時間來打發(fā)這審訊室的無聊還是十分好的。其實,這一段時間比1965年的端午節(jié)更值得回憶。趙勇哥想起了1951年的端午節(jié),那個難忘的時期。其實,說抗美援朝讓拖住了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讓趙村人沒有興致劃龍舟其實是不全面的。因為趙村有個年輕人——————其實也就是趙良才的侄子趙勇力到了朝鮮前線作戰(zhàn),從趙勇力寄回家的信里得知,抗美援朝戰(zhàn)端一開,我軍節(jié)節(jié)勝利,而且趙勇力各人還榮立一等功。受到這封信的時候是那年的三月份,離1951年的端午節(jié)還有不到三個月,大家心想:土地改革了,大家也分到土地了,雖然村里人的日子因為戰(zhàn)爭并沒有改善很多,但是,大家心里是高興的。不管是從全國的總的形勢來說,還是從趙勇力為保家衛(wèi)國做了貢獻、為村里人爭了光這個角度來說,真的應(yīng)當(dāng)好好慶祝一番,有著長期龍舟賽歷史的趙村,想到的最好的慶祝方式就是舉行龍舟賽。再說,從三月份到1951年的6月9日,還有三個月時間,也足夠籌備龍舟賽的事情,組建龍舟隊和造龍舟都還來得及。那時候,雖然毛岸英也為國捐軀了,可是因為消息閉塞,大家并不知道。僅僅半個月的時候,龍舟隊就組建好了,因為大家盼望著龍舟賽的時候太久了,青年們?nèi)巳硕枷蛲蔀辇堉坳牭囊粏T,簡直是人人摩拳擦掌,個個躍躍欲試。為了參加龍舟隊,有兩個玩得很好的朋友為了競爭成為龍舟隊隊員,還傷了和氣。年僅十九歲的趙勇哥就在這激烈的競爭中順利地被選上了,他是多么高興啊。
在組建龍舟隊的同時,趙村的人們開始了制作新龍舟。幾個師傅對著挑選下的木材眉開眼笑,干勁也很高。因為人手不少,師傅們的干勁也足,僅僅三天時間,龍舟就看見了一個雛形??墒?,這時候,從朝鮮前線傳來了一封趙勇力的信,信上說了毛岸英犧牲的消息。趙村的人們個個都十分哀傷,村里為此專門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nèi)容就是關(guān)于造龍舟的問題。不少人說毛岸英都犧牲了,我們還有沒有必要繼續(xù)搞龍舟賽呢,好像不太合適吧。毛主席為了我們國家,本來就犧牲過五個親人,現(xiàn)在他最心愛的毛岸英又犧牲了,這是他家為革命犧牲的第六個親人,我們都感到十分悲痛。當(dāng)然,也有十分喜歡龍舟賽的人說:悲痛我們都很悲痛的,但是我們應(yīng)該劃悲痛為力量,本來,我們的確不太好開展龍舟賽的,但是,我們的龍舟已經(jīng)造了一部分了,龍舟隊也建好了,如果半途而廢,實在可惜。這樣委婉的話語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大家對于搞不搞龍舟賽還拿不準(zhǔn)的時候,一致認(rèn)為用舉手表決的方式?jīng)Q定何去何從。結(jié)果,反對和贊成繼續(xù)打造龍舟的人各占一半。這時候,已經(jīng)五十多歲、道高望重的趙村龍舟隊老隊長趙良才說話了。他說:既然不分勝負(fù),大家還是先別忙,反正我們造龍舟也要不了多少時間,我們先停下幾天再說,看看我們抗美援朝的總得形勢再說。大家都同意他的觀點。
可是,大家怎么也沒有想到,等了七天之后,趙村人再一次等來了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趙村收到一封抗美援朝戰(zhàn)士趙勇力所在部隊的慰問信。來信通報了趙勇力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很勇敢,在炮火最激烈的地方受重傷,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搶救,終于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而犧牲。就這樣,趙村的人們對于原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的龍舟賽徹底放棄了,制作了一個雛形的龍舟也徹底宣告停止了。望著那初具規(guī)模的龍舟,想起村里最好的青年趙勇力犧牲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幾個制作龍舟的師傅都泣不成聲了。
想著這些往事,趙勇哥覺得充實一些了。也許是時間太晚,估計到了夜里十一、二點了,趙勇哥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汪副隊長帶著兩個人進來了,他讓人推醒了正在夢鄉(xiāng)的趙勇哥,抬著手腕,指了指那塊金燦燦的手表給趙勇哥看,說:“看見了嗎?都十二點多了,想得怎么樣?”趙勇哥一努嘴,讓他們自己看桌上的那幾張紙。他們看了看還是空白的幾張紙,也無可奈何。是啊,這幾個被抓來的幾個人畢竟還沒有犯什么國法,只是和“破四舊”有沖突而已。汪副隊長搖了搖頭,他對另外兩個人說:“算了,先安排他去休息,明天再說?!?/p>
說罷,三個人把趙勇哥送到隔壁的一個鐵屋子里去了。在那個鐵屋子里,趙勇哥和另外兩個人關(guān)在一起。
第二天天一亮,趙勇哥發(fā)現(xiàn)和他一起的是一老一小。在這個死氣沉沉的鐵屋子里呆了十幾個小時,趙勇哥覺得,世界上最冤枉的并不是他,就在這個死一般的鐵屋子里就有兩個人,一個是六十歲的老大哥,一個是年僅八歲的孩子。
這兩個人被抓進來,讓人更加不可思議。那個老大哥叫喬新茂,是個剛剛退休的老師。
喬新茂告訴他,他以前有個學(xué)生很聰明,1958年就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后來在武漢什么化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武漢的什么革委會一個副主任了,老人嘆氣說:“唉,縣官不如現(xiàn)管啊,要是自己的學(xué)生回來了,我看哪個狗崽子敢抓我?”趙勇哥心想:一直以為自己心直口快,沒有想到還有比他更加心直口快的人。趙勇哥問:“大哥,你是因為什么事情進來的?”喬新茂說:“唉,一言難盡啊。去年,我?guī)ь^給我們老喬家修起了家譜,可是,事情過去了一年還有人揪著不放?!壁w勇哥不解地問:“連修家譜也算是四舊啊?天啊,再說也過去了一年了,還算舊賬啊?!眴绦旅f:“這次,說實話,也不光是為了修家譜的事情。還有一件事,說我搞封建迷信活動。上月的初九,是我父親過輩的五周年。我父親是餓死的啊,解放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愣是沒有吃過一只雞,在他五周年的祭日,我偷偷地買了一只雞,拾掇干凈以后讓我女人將整只雞燒熟,我自己帶著那只熟雞和一些香火,到我父親的墓前去祭奠,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趕巧了,讓該死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馬上糾正說,“讓造反派給發(fā)現(xiàn)了,還到我們學(xué)校鄭我的材料,這不,就說我搞封建迷信活動?!?/p>
不過,在和喬新茂的聊天中,他發(fā)現(xiàn)喬新茂不但不怕死,敢說,還有些偏激。趙勇哥對喬新茂說,這一路過來,看到縣城那些被挖掉眼睛的石雕石像,還有那漂亮的古牌坊也不見了。老人說:“這還是好的呢,你知道圓明園嗎?據(jù)說那些英法聯(lián)軍還沒有來得及帶走和破壞的文物倒是讓造反派們打了個稀巴爛。要讓我說,與其我們自己打碎了這些文物,還不如讓外國人把這些東西搶走,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能奪回來呢。就算不能奪回來,留在世上,總比消逝了的好?!壁w勇哥知道,老人的這些話和目前的政治氣氛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話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要是說給公安局的人聽,這老人會十分危險??墒?,趙勇哥不可能會把這些告訴公安局的人,因為,公安局這樣跟著破四舊的人們瞎起哄,讓他對汪副隊長帶的一班人很反感。所以,他不可能出賣老人。
老人還告訴趙勇哥,這個八歲的男孩和老人毫無瓜葛,已經(jīng)關(guān)在這兒三天了,他親眼看著一伙兇神惡煞的造反派將他抓進來的。老人說:“其實抓這個男孩完全是錯誤的,是有人公報私仇?!壁w勇哥問:“怎么個公報私仇?!崩先苏f:“因為一個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想和這個孩子的母親勾搭,沒有想到這個孩子的母親不但不上鉤,還給了這個革委會副主任一個耳光?!壁w勇哥問老人:“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老人這才回過神來說:“哦,這么大的孩子被關(guān)起來了,誰能放心???孩子的爸爸來探監(jiān),就哭哭啼啼地說了這些,說還不敢大聲說,得十分小心才行?!崩先苏f著話,眼淚都下來了,他情不自禁地揩了揩眼淚,又說,“唉,作孽啊。后來說這孩子家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一幅反動標(biāo)語,那標(biāo)語上寫著‘打倒某某某,’于是……”趙勇哥問:“打倒誰?。俊崩先苏f:“你也是,這個也能說嗎?我要是說了,萬一讓人聽見,那是殺頭的罪??!”趙勇哥想:這老人也不全是無城府的人嘛,還是粗中有細(xì)的嘛,原來他還替老人捏一把汗呢。趙勇哥就不再追問,豎起耳朵聽老人講下去,老人說:“孩子的父母都沒有讀過書,那些受到革委會副主任蒙騙的造反派栽贓陷害,硬說這孩子寫的反動標(biāo)語。”趙勇哥半信半疑地問:“真是這孩子寫的標(biāo)語嗎?”老人說:“什么?。縿e看這孩子已經(jīng)八歲了,可是,他們那村子的人,開化得遲,不到九歲都沒人啟蒙的,小孩子讀書都很晚?!壁w勇哥問:“那他怎么寫的標(biāo)語啊?”老人說:“就是,這孩子根本就不認(rèn)字,剛剛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墒?,昨天他被人帶出去了好一會兒。兩個小時以后,他竟然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他會寫字了。我讓他寫幾個字看看,他寫的居然是‘打倒某某某’,天啊,這不是讓人當(dāng)槍使了嗎?”
趙勇哥聽著這樣的故事,覺得這次進監(jiān)獄真是大開眼界了,以前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還不知道這句話的涵義,現(xiàn)在,他多少對這個話有了些理解。是啊,自己那個淳樸而古老的村子簡直和山洞相似,什么消息也不知道,竟然連不允許劃龍舟都不知道。
現(xiàn)在看來,劃龍舟還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人家連修譜都不允許了,何況劃龍舟。再說,自己也不算冤枉的,要說冤枉,那個男孩子,那個八歲的男孩子才真正冤枉呢。唉,看來,自己還沒有讓公安局的人很惱火,他們說了,只要承認(rèn)劃龍舟是錯誤的行為,是屬于封建階級的一套舊思想,并寫一份認(rèn)識深刻的認(rèn)錯報告就行了,就可以得到自由了。自己為什么還抱著那些老思想不放,還非要和公安局的同志過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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