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記憶中，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已經(jīng)變得陌生遙遠了。挨家挨戶的人家，被小山包圍，中間點綴著一個個小山梁，一塊塊田地，沒有河流流過，也沒有奇花異木，只有村子里的大水牛，高大的梧桐樹，以及和藹的鄉(xiāng)親，平平凡凡。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媽媽也就是在這個樸實的小山村里把我和哥哥拉扯大的。

我爸爸是個老來子，他還沒結(jié)婚，爺爺奶奶就雙雙去世了，兄妹雖多，但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一兄一姐，就是我大伯父和早就嫁出去的娘娘?？粗?a target="_blank">爸爸一天天大了，于是大伯父大伯媽也開始張羅著爸爸的婚事。

媽媽是二十歲嫁到我家來的吧。那時窮，爸爸說了很多門親事，都被推掉了，最后經(jīng)人介紹，和媽媽好上了。這可不是我媽媽不好，聽爸爸自吹自擂說，那時他可是個風(fēng)流小伙，媽媽對他一見鐘情，于是不顧家里人反對，和我爸爸好上了。

媽媽來的頭年生了我哥，第二年就生了我。而我可來的不容易。聽媽媽說，那時已經(jīng)開始計劃生育了，媽媽懷著我時，常有干部下鄉(xiāng)來抓她，要打掉我。媽媽被逼不過，終于要妥協(xié)了，就在決定打掉我時，外婆卻不同意了，堅決要留下我，媽媽拗不過外婆，于是又開始和干部作斗爭?，F(xiàn)在想來，那時要沒有外婆，也就沒有后來的我了吧。接下來就是干部的窮追猛趕，媽媽的東躲西藏。鄉(xiāng)鄰被媽媽這種精神感動了，經(jīng)常給媽媽通風(fēng)報信，于是媽媽總是能躲過干部的突然襲擊。聽說有一次，媽媽躲在一個三丈多高的懸崖邊，拉著一根小樹，其實還只是一根拇指大的樹苗，這才躲過了干部的追擊。她常常對我說，要是那根小樹再脆弱一點，摔下崖去，我們母子就完蛋了。每次對我說，她都驚魂甫定，卻又感自豪。確實，能克服這么多困難，媽媽能不自豪嗎？

千呼萬喚，我終于出生了。我一出生，爸爸就外出打工了。都說小別勝新婚，可那時家里窮，爸爸不得不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小時候的我很乖，聽媽媽說，我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愛亂跑，經(jīng)常能在家門前乖乖的坐上一天，這大概就是我現(xiàn)在文靜的原因吧?？墒窃俟缘男『⒆佣加姓{(diào)皮的一面，當(dāng)然就少不了挨打，爸爸不在，管教我們的重任就落在了媽媽身上。媽媽經(jīng)常打我們，所以，小時候，媽媽的形象在我腦海里并不慈祥，反而心生厭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一次挨打記不清楚了，媽媽卻常常對我們說起。大概是這樣的，我和哥哥去村里一個池塘玩水洗澡，剛把身上衣服脫個精光，還沒下水，媽媽已聞風(fēng)趕來了。那時的媽媽正年輕，這可不得了。她一把把我們哥倆揪到家里，一陣抽打，嘴里還罵，這還氣不過，又把我們赤身丟到馬路上，在六月的烈日下足足跪了大半個小時，這才平息怒火。那時我們四五歲吧，記不清楚了，總之心里是恨的。接下來我和哥哥記事了，媽媽更是打罵不斷，犯了一點小錯誤就打，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這樣的。我和哥哥偷了鄰居的梨，晚上媽媽做飯時，她就在灶臺后面燒火，我和哥哥就跪在灶臺前面，她拿著一根又粗又長了桑條，問我們一句，抽我們一條，只是哥哥離她近，所以都抽在哥哥身上了，哥哥呻吟不斷，我也跟著假呻吟，這才躲過了多少抽，想不到我那時就會玩心計了。打到最后，媽媽怨道：“為什么我們家的孩子總是不像別人的孩子那樣聽話？”那時也想不通為什么自己不爭氣，也沒時間去想，能想的，就是媽媽的壞。

那時的媽媽是年親的媽媽，火氣自然大了點。爸爸每年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媽媽就要和他吵架，一是因為家里窮，二是爸爸做事不大精細，總是拖拖拉拉，媽媽卻是個急性人，干事雷厲風(fēng)行，和爸爸矛盾自然少不了，兩人打架，我的記憶中也有那么一次。媽媽的急性子，鄉(xiāng)鄰們知之甚詳，和他們發(fā)生口齒，媽媽決不會退讓一點，總要爭個贏才干休。所以，媽媽雖然打我們，但是家還是被打理得有條不紊。

不管怎樣，母親愛子是天性，當(dāng)時想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就不愛我們呢？現(xiàn)在想來，知道那是媽媽恨鐵不成鋼，但那時哪里明白，從記事開始，到整個小學(xué)結(jié)束，對媽媽的畏懼和憤恨就沒有變過。而轉(zhuǎn)折點是在一件事之后。

那時我們那里最好的初中叫柳中，能考上，那是無比光榮的事，就像考大學(xué)一樣。柳中離我家四十里路，考試那天，我本打算和同學(xué)騎自行車去，媽媽堅決要雇車送我。考試前，媽媽鼓勵我不要緊張，放輕松點，我的心態(tài)因此平和下來。參考的有兩千多人，只錄取八十九個，難度可想而知，結(jié)果出來后，我卻僥幸的以最低分被錄取了。消息傳出來后，我們村里炸開了，大家都說我家出了個狀元郎，我一出門，大家都問東問西，羨慕自然是少不了的。連我天生大舌頭的大伯父都經(jīng)常向人提起我：“這是我的侄兒，他考上了柳中。”那時的風(fēng)光和現(xiàn)在的潦倒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媽媽的狂喜不言而喻，做夢都能笑醒。人家告訴她到柳中要花很多錢，她一笑了之。爸爸也打電話說要花很多錢，是不是考慮不讓我去柳中讀書，媽媽這下生氣了，當(dāng)場就在電話里把爸爸罵了一頓，回來對我說：“你好好讀，就是賣鍋賣瓦，我也要讓你到柳中?！庇腥擞謱寢屨f，柳中在城鎮(zhèn)里，離家又遠，你管不到兒子，他可能要上網(wǎng)打游戲，學(xué)壞哦，媽媽聽了之后對我說：“你如果這樣做的話，就有點對不起人了哦！”媽媽的表情嚴肅，但是嚴肅中卻又包含著愛憐。

從那以后，媽媽覺得我突然長大了，不再打我了，而且事事和我商量，她書讀得很少，所以她樂于讓我這個讀書人幫她做決定。其實，媽媽是很精明的，我的生活經(jīng)驗怎能比得上媽媽的分毫，怎能替她做決定呢？我對媽媽的感情開始發(fā)生變化，開始愛她，敬她。

到柳中之后，我沒忘記媽媽的教誨，認真學(xué)習(xí)。那時兩周放一次假，每次回家，媽媽都給我充足的生活費，其實只需要五六十塊就足夠的，媽媽卻總要給我九十一百，因此每次回家都剩了那么一點。有次放假回家，媽媽在地里干活，我沒鑰匙，就問鄰居嫂子媽媽在哪。那鄰居說是我嫂子，其實都能做我奶奶了，只是依著輩分叫嫂子，她姓唐，所以叫唐嫂。唐嫂說媽媽在干溝頭，那是我們的一塊地名。我正要去找媽媽，唐嫂湊過頭來小聲的對我說：“你用錢是不是很節(jié)省?。俊蔽艺f沒啊，唐嫂說：“你媽媽說你用錢很省，每次都剩那么多錢回來，她很傷心，急得飯都吃不下?！蔽毅蹲×耍南癖会樤艘粯?。我怕掉眼淚，沖沖別了唐嫂去找媽媽。在路上，我還是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掉了下來，我趕緊擦去，怕被人看見。到地里見到媽媽，媽媽喜笑顏開，放下手里的活，對我問東問西，我諾諾連聲，心里只是一陣感動。以前都沒仔細看過媽媽，那時，只覺她是世上最慈祥的媽媽，而她還是穿著那件永遠舍不得丟的舊衣服，那條舊褲子，那雙帆布鞋。那時的我已經(jīng)比媽媽高了許多，看著媽媽瘦小的身子，我突然覺得媽媽已經(jīng)在開始慢慢老去，我的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陣心酸。

為了增加家里的經(jīng)濟收入，媽媽決定在朝土里種大蒜，可以賣蒜苗，也可以賣蒜頭，還能賣大蒜。于是選種，播種，施肥，半年后，終于見到效果了。到了賣蒜頭的季節(jié)了，媽媽可忙了，傍晚時分就要去抽蒜頭，晚上一把把的理好，泡在水里保鮮，第二天拿到街上去賣。那蒜頭抽起來可不好受，有次我趕熱鬧，和媽媽一起抽蒜頭，當(dāng)時大伯父，大伯媽也幫著媽媽抽，過了不大會，我的手就被辣得受不了，不干了。心里又想，媽媽平時抽蒜頭該有多難受啊。媽媽獨個兒舍不得吃蒜頭，等著我放假回來，她才會炒一點來吃，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晚飯后，坐在燈光下，媽媽滿懷喜悅的對我說：“蒜頭已經(jīng)賣了一百多塊錢，你這個月的生活又有著落了?！蔽也荒芊窒韹寢尩南矏?，我只是很心酸，媽媽辛苦了半年所得來的錢，我卻兩個星期就花出去了，這能不讓我流淚嗎？媽媽依然笑著，像個孩子得到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沉浸在那份收獲的喜悅中，昏暗的燈光照在她的皺紋里，一條條，一絲絲的，兩鬢的白發(fā)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銀白。媽媽開始老去，再也沒有年輕時的那份“跋扈”了。

我的中學(xué)生活就在這種心酸中過來了。因為我的成績好，哥哥的成績差，所以媽媽愛我多一點，可媽媽卻不承認。哥哥初中念完就輟學(xué)了，媽媽張羅著讓哥哥學(xué)理發(fā)，她說：“你沒學(xué)問，就學(xué)理發(fā)吧，這是個賺錢的行業(yè)?！备绺鐩]主見，就聽了媽媽的話，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不適合理發(fā)，所以理發(fā)也就放下了，外出打工去了。

等我高中畢業(yè)，到外地上了大學(xué)，媽媽也到爸爸那里去打工去了，所以，那個小山村我已是很久沒回去了，那里也沒人了，只有我的大伯父和大伯媽。時常想來，很是懷念那里，那里有我童年的回憶。在這個城市里過得不好時，想想村子里的大水牛，想想那里的梧桐樹，想想那里和藹的鄉(xiāng)親…這總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和媽媽分開這么久，不知媽媽怎么樣了，她雖然常打電話來，但是她的話卻很少，不像中學(xué)時那么苦口婆心，耳提面命了，也許是她到城市里，感染了城市人的習(xí)性吧，又或許是覺得我能自己管自己了吧，但我還是覺得那時的媽媽親切。電話里，媽媽常說：“我不像你爸爸那么啰嗦，說過的話就不說第二遍了，你自己記住就好。”爸爸的啰嗦是出了名的，這也是媽媽和他吵架的原因之一。

這時的我大了，見識多了，翅膀長硬了，花錢也不大節(jié)省了?？蛇@時的我，卻又為何沒了以前的那份感動，那份動力了？還是懷念以前的那種生活，媽媽在家盼著我回來，我也盼著回家，然后媽媽給我做好吃了，坐在燈光下，數(shù)媽媽的皺紋，看著她的銀絲，聽媽媽講她的勞動成果，講鄰里糾紛，分享她的喜悅辛酸，然后再依依不舍的告別媽媽，回到學(xué)校?，F(xiàn)在想來，的確希望這種生活能夠延續(xù)到永遠。而事實上，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多么希望燈光下的媽媽永遠有嘮不完的家常啊。

回憶總是好的，過去的點點滴滴總讓我們快樂，即使那時是不幸的，我們也絲毫感受不到了，只覺得那是一部引人入勝，耐人尋味的小說，開卷有益，不管品味多少遍，總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而這種味道，正是治療空虛寂寞的靈丹妙藥。但是媽媽卻不這樣想，她望子成龍，希望我有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一天，所以，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給我講家常了，她給我講的是要我怎樣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鍛煉能力，將來才有前途，這樣才沒有辜負她的養(yǎng)育之恩。

不錯，時光荏苒，歲月蹉跎，我們都變了，我大了，身上有責(zé)任了，遠方的媽媽，你臉上的皺紋，兩鬢的白發(fā)，又多了許多了吧？時光就像急流一樣一瀉千里，從不回頭，可是，它瀉得好，正因為它流逝了，我才能走出那個小山村，見識大世面，在忙里偷閑中憶起那段美好的童年，而那段童年正是在我的回憶中才變得如此美好。不是嗎？我們常常抱怨現(xiàn)在，殊不知在回憶中，再苦的生活都能變得美好，也許再等多少年，我們又會興致饒饒的回憶現(xiàn)在呢？

盡管如此，以前小山村里的那種生活始終不能忘懷，不管我以后會怎樣，那種生活都將在我腦海里永存。

這里正是寒冬，刺骨的寒，這寒，又怎能不讓我想起那個可愛的小山村和慈祥的辛苦了一生的媽媽呢？媽媽，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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