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冬天的早上,通常陰霾是很長的。
當(dāng)遠處學(xué)校的號鳴聲“嗚嗚”穿過寂靜的城市的夜空時,所有人都明白,又有一群學(xué)子從酣睡中睜開了不情愿的雙眼,懶洋洋將從單薄的床上翻起,新的一天鏖戰(zhàn)又開始了。熹光微路,城市像沒洗臉的女人睡眼蓬松,目光迷離。街道上稀少的車和人,被寒而冷的風(fēng),毫無遮攔鉆進身體的某些角落,用溫度對抗溫暖。在我所生活的M市,在城市西邊的一塊的最高地,矗立著一座高高的烈士紀念碑,望夫石一樣,此刻,正俯瞰城市的靜寂。
冬天的霧是沉濁的,沒有春的曼妙輕盈,像一塊不曾透明的手絹,從空中擋住大地?;野谆野椎乃?,疲勞如我終日土地上勞作的父輩,貪睡在草叢、花木、屋頂和枯的墻石,姿勢放縱并且肆意。
我時常站在那高高的烈士紀念碑下,遠望東方,看城市從睡意中一點點睜開雙眼。劍一樣的光,像嬰兒從安靜毫無根由突然哭鬧。而花木叢中、廣場空地、林蔭道上由三三兩兩變成熙熙攘攘,那些參加晨練的人或慢或急、或舞或唱。
這年頭,人們開始明白,神馬都是浮云,只有身體是自己的。雖然磚家早有告誡:冬性收藏,不宜早起,應(yīng)靜待陽光……
這熙熙攘攘、熱鬧紛繁、聲音噪雜的感覺,往往讓我想起中學(xué)時代學(xué)過的一篇節(jié)選自丁玲女士《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的課文,文章好像叫《果樹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當(dāng)大地剛從薄明的晨曦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在肅穆的,清涼的果樹園子里,便飄起了清朗的笑聲。這些人們的歡樂壓過了鳥雀的喧噪。一些愛在晨風(fēng)中飛來飛去的有甲的小蟲,不安的四方亂闖。濃密的樹葉在伸展開去的枝條上微微的擺動,怎么也藏不住那一累累的沉重的果子。在那樹叢里還留得有偶爾閃光的露珠,就像在霧夜中耀眼的星星一樣。那些紅色果皮上有一層茸毛,或者是一層薄霜,顯得柔軟而潤濕……
當(dāng)年語文老師要求背誦的這一段景物描寫還有些模糊的印象,那一群女人在果園摘果時打情罵俏記憶特別深刻,因為這像很久很久以前,母親和她們那群娘們在生產(chǎn)隊時干活一樣。只不過,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早散伙了,母親和那一群娘們先后都去同一個地方了。
M市是一個革命老區(qū)。所謂老區(qū),其實就是窮的另一種稱謂。當(dāng)年幾十萬泥腿子參加革命,說穿了,就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同時也順帶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活命。光腳不怕穿鞋的,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在M市的西邊,俗稱西山,大革命時血流成河,據(jù)說有整村整村的被殺得雞犬不留,有國民黨干的,也有共產(chǎn)黨干的。其中,有一座白骨塔,因為張國燾先生的肅反,肆意瘋狂,被害之人數(shù)以千計,尸骨堆積如山。站在塔前,我曾經(jīng)唏噓感嘆:當(dāng)年那些手持長槍大刀的革命者,面對曾經(jīng)都在一個鍋里吃飯的同志,需要怎樣的戾氣才能不至于手軟?
只是,歷史終究淹沒在歲月長河中,曾經(jīng)的那種嚴酷、殘忍,慘絕人寰的斗爭,被時光輕輕流過,像一曲煙似的,在西山頂上冉冉然后沒落。
但愿這些陳腐的記憶不再困頓曦光時人們的思緒。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在一個初夏的中午,野刺玫花正盛開的時節(jié),在一所還不算很簡陋的教室里,我用一以貫之的方言流暢地向我的學(xué)生串講著《捕蛇者說》,按照計劃,一切圍繞“苛政猛于虎”而作鋪墊。當(dāng)講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shù)矣。”時,我為蔣氏一家三代對生命的散漫和捕蛇事業(yè)的執(zhí)著而滔滔不絕時,一學(xué)生甲說:
“老師,永州那個土壤可能有些特別?“
“為什么?“
“‘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吾亦將死于是?!趺辞案罄^?那土壤好像特別適宜腐敗。與今天某些很有相似?!?/p>
“不要瞎說!“我大聲喝住了學(xué)生甲。同時,自己被一道靈光秒殺。
醒來時,發(fā)現(xiàn)是南柯一夢。隔壁家的電視正超音量放著羅大佑《光陰的故事》:
你是誰,我是誰,管他誰
誰跟誰,誰最美,沒有所謂……
順便說一句,現(xiàn)代漢語對“光“的釋義,一是“明亮”,二是“盡”,串起來就是:當(dāng)明亮消失,一切就變得虛無。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七日)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528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