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便飯
家常便飯
家常便飯是個貶義詞,意思是說過來過去吃一種飯食,沒個新鮮花樣,令人生厭。可是想來想去,我是家常飯養(yǎng)大的。關中人都這樣,吃慣了象腰帶一樣的面條、紅苕苞谷糝、攪團等等,那些大魚大肉并不喜歡呢。那些年在青海當兵,經(jīng)常吃炒菜白蒸饃或者米飯加手抓羊肉,按說那營養(yǎng)比在家強多了,可是想起媽媽蒸的那甚至是苞谷面饃,特別是油潑面,就咽口水呢。這怕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吧。
在城里生活快一輩子了,總難忘記自己“從小喝的鹽灘水,到老都是劉集人”記得母親去世不久的那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嫂嫂按照每年的慣例,蒸了包子。我于是就想起了媽媽。她蒸的那包子呀,蘿卜、粉條、蔥,油也很少,卻很香啊,讓人吃一個想另一個,吃不厭的。嫂嫂平常的飯食做的是很不錯的,我抓起她蒸的包子咬一口,就感到味兒不到位。嫂嫂說有肉呢,我卻沒了胃口。后來去姨家拜年,她招待我的也是蘿卜包子,很香,我又想起了媽媽,竟而眼淚巴巴的。姨姨懷里認娘親,我說,姨呀,我以后常來你這里吃家常飯。家常飯為什么吃起來香,因為那是媽媽做的。
1、面
我們那兒人干脆,把面條叫面。問今后晌吃的啥飯,回答說:面。
面按形狀來分,有寬面、細面、旗花面、扯面等等;按烹調方法來分,有干面、湯面、臊子面、兩米面、糊湯面等等。農(nóng)村人過日子很細,總是省吃儉用的,常說忙時吃干,閑時吃稀,所以平??铣詼?。有客人來才吃頓干調面,甚至只給客人調碗干面,自家仍然吃著湯面。湯面就是把搟好的面條或者面片直接下進開水鍋里,煮熟后調成湯的,下點綠菜葉子,看著挺鮮挺香的,吃起來湯湯水水,容易飽也養(yǎng)胃。我不愛吃湯面,媽也總說娃在書坊一上午了,就從湯面里給我單另撈出一碗來,調上蔥花和辣子,悄悄兒遞到我手里,生怕別人看見了。那面連著我和媽媽的心,香味兒老在我腦海里飄著飄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有講究的湯面是臊子面。逢年過節(jié)或者誰家有啥喜事特別是給老人過壽才吃臊子面,所以臊子面也叫長壽面。也有叫堿面的,那是因為臊子面里常常要使堿。
搟臊子面頗具功夫的。面粉要求精,和面時打點堿,和得硬點,反復的揉,等餳好了再搟,使勁往前推。過去農(nóng)村老人有句話,說“打倒的媳婦揉到的面”言其面的揉工很重要。切面叫利面。用一種跟鍘刀一樣的專用刀一下一下的來回的利。利出來的面細長均勻。農(nóng)家小戶過事,也講究利面,用的是普通菜刀。農(nóng)村人過去問媳婦先打聽女方會不會搟面。會搟臊子面的媳婦是巧媳婦。
做臊子面的臊子不叫炒而叫漤,有葷素之分。過去農(nóng)村窮,多是素臊子。用料是紅白蘿卜、豆腐、黃花、木耳(或地軟)、菠菜。為啥叫漤呢,頗有點烹飪的技術含量的。蘿卜切成丁,在開水鍋里焯一下,以去那股生腥味;黃花木耳用溫水泡開,切短切片;豆腐最好過油出水,漤出來筋道;菠菜經(jīng)過水處理才能保持綠色新鮮。漤臊子先放豆腐,接著是蘿卜、黃花木耳??炱疱仌r才放進菠菜。葷臊子用煮好的熟肉,切成丁在鍋里先炒一下,然后按照素臊子的漤法去做。那臊子打眼一看油浸浸的,泛著肉香,很是誘人。那些年吃肉臊子面簡直是一種奢侈。
吃臊子面的工序很復雜。面先要下好。鍋里的開水打轉轉才可以下面,面在鍋里始終是散著的,不會粘成一疙瘩。煮熟后立即搭出來用涼水浸一下,然后一碗一碗晾開。吃的時候在湯鍋里澆透,碗里紅、綠、黃、黑相間,香氣飄蕩,呼嚕嚕吸進嘴里,那種享受的感覺是絕倫的。所以做湯是道關鍵工序。其實臊子湯做起來卻很簡單,把漤好的臊子倒進開水鍋里熬上一會,再調入花椒、桂皮、八角、生姜、鹽和醬油這樣一些調料。好廚子一把鹽,意思是說鹽一定要一次放準,切忌忽高忽低。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次我的一位同事給孩子過滿月,邀我去吃席。人家那臊子面很有特色,生姜和花椒出頭,刺激得人滿嘴留香,我一連吃了五碗(吃臊子面講究用青花瓷小碗),人家笑話我咋吃得恁多?我丈母娘的臊子面做的也很有水平。我每年去他家拜年,專意吃臊子面,不去坐席。丈人爸說我這人好伺候,我笑說關中人都是這,不就是愛吃面嘛!
我們家鄉(xiāng)人把吃面的本事使盡了,一年四季各具特色。春季,各種野菜上來了,就吃綠面。特別是那刺筋面,有一種嫰刺筋的扎味,加上調著辣子,邊吃邊吸,很狹義的。有則謎語說,“紅竹竿,挑綠旗,呼嚕嚕進廟去”,指的就是吃綠面,真是妙不可言;夏季,吃的是發(fā)酵的漿水面或者出湯面,涼涼的,光光的,酸酸的,有消暑解渴的保健作用;秋季,連鍋面,糊糊的,綿綿的,吃起來不泠不熱,感覺很舒服;冬季的兩米面,湯里下點小米或者玉米糝,熬好后下入細面條,調紅白蘿卜豆腐臊子,吃到底是熱火的,口里留著那種潤潤的香味。
這些年生活富裕了家鄉(xiāng)人還是愛吃面。不過現(xiàn)在吃碗干調面是輕而易舉的了,而且比過去講究的多,一般是把面餳好,一條一條的扯,筋道的咬不斷,拌的多是很可口的炸醬,吃畢,喝碗原汁面湯,那個滋潤勁,哈……人家說,給個縣長都不干!
2、麻食
我們那兒有句土話叫“品麻”,意思是說日子過的很富裕,很會享受。比如說,“紙煙扎著,麻壺端著,八字步邁著,品麻咋了……”吃麻食就有點品麻的味道,也確實是個享受。
這飯是個富飯。最好帶點葷腥,肉臊子加肉湯,吃起來油潤潤的;用的面粉要求很細,過去叫三茬面,就是現(xiàn)在的精粉吧,做的麻食細膩光滑,也筋;臊子要炒的富膳,有素肉丁、菠菜、黃花菜、木耳、粉條和蔥,不但好吃還要好看
做麻食是很仔細的活。面和得不軟不硬,過軟做的面蛹沒型,硬了很難拈的。面一定要餳到,手感光滑,然后搟成薄餅,切成小拇指粗的條,一根一根的搓園搓勻,再切成一粒粒面豆兒,用大拇指一個一個的往前摧,面粒兒就變成蠶蛹狀的卷兒。很難想象,我們哪一輩祖先給鄉(xiāng)下人發(fā)明了這樣一道讓城里人有點神秘的吃食。
我初小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回我家吃麻食,父親就考問我,會不會寫麻食兩個字,我就寫了“麻食”給他。父親不以為然,說這是麻煩的麻。我說吃麻食可不就是很麻煩的啊。媽把嘴一撇說,想吃好的還怕麻煩,快,幫著拈。我從此學會了拈麻食。
麻食多在農(nóng)閑或者在農(nóng)忙時的雨天想改善一下伙食時吃。農(nóng)閑是農(nóng)村男人的星期日。他們不是去逛就是睡覺;屋里家的(女人)想辦法犒勞自家男人。麻食飯就是屋里人的心。她們做的精心精藝。男人們逛餓了的、睡醒了的,忙鉆進廚房,麻食讓他們很開心。于是招呼孩子們,就地支起小飯桌,吃起了熱熱乎乎的團圓飯。男人性急,吃得滿頭大汗,屋里家的忙遞上毛巾。這最能體現(xiàn)出農(nóng)村人吃麻食的深刻意義了。
記得我們鄰家媳婦和婆婆鬧別扭,有一次,媳婦娘家媽來了,婆婆就說,咱今個吃麻食。媳婦當然高興,覺得婆婆這是看得起娘家媽,就積極下廚。婆婆也去幫忙。那媳婦也巧,拈起面蛹來左右開弓,面案上面團飛舞,煞是生動??吹闷牌判睦锸嫣?。于是跟媳婦肩并肩依著案邊,親親熱熱,又說又笑,一派和睦景象。娘家媽也很高興。從此婆媳相處得非常和諧。所以農(nóng)村人把麻食叫“熱合飯”,也有叫“全家福”。
農(nóng)家平時來了客人肯吃麻食,因為這飯有肉,臊子燴進鍋里,色香味俱佳,吃起來香而不膩,雖是農(nóng)家飯,足見主人的出俗入雅,也顯得對客人的不卑不亢。
麻食又筋又滑,很有一番吃的藝術。嘴切住碗沿兒,用筷子輕輕地往里撥,嘴邊吸邊喝,既品著了湯的醇香,又留下了飯粒筋道的口感,真是一種享受。有個小伙瞅了個城里的對象。一天,他把這城里姑娘引回農(nóng)村老家讓父母“審查”。家里用麻食招待。那姑娘只會吃不會吸,一粒麻食從嘴邊滑到地下。她大大方方腰一彎,撿起那粒麻食,填入紅唇。小伙的父母很受感動,說一粒麻食可以看出城里姑娘也純撲。
這些年賣啥的都有。城里的餐館早已有了賣麻食的。我去吃過一回,但沒有家鄉(xiāng)的那么一種味道。家常飯一旦沾上商業(yè)的邊就變異了。
3、驢蹄子
這飯的名字不太雅,但絕對的特色。我想不到我們的老祖先怎么能把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聯(lián)系起來。據(jù)說驢蹄子這飯就是由鏟驢蹄子而得名的。過去農(nóng)村使役的驢,每隔一段時間就好像人需要剪指甲一樣,得給它鏟蹄子,不然它就會絆蹄。鏟下來的蹄片,薄薄的窄窄的,像不太規(guī)則的面片。人們就照著蹄片的樣子做成飯食,吃起來綿滑、筋道,有別于面的特色。雖說無考,但在關中東部的大部分農(nóng)村,都知道驢蹄子是道很有特色的飯。
驢蹄子能讓富家人解饞。他們?nèi)枇埑詰T了,想個花樣吃希茬,首選的就是驢蹄子。這飯能軟則軟,要硬可硬,干湯隨便,男女老少皆宜;對于窮家小戶來說,既能充分利用雜糧,又能增進食欲。尤其是那蕎面驢蹄子,簡直就是一絕,有“蕎面黑,能待客”之說。那些年鬧自然災害,農(nóng)村人變著法兒吃雜糧,能吃一頓包谷面驢蹄子就很解饞了。記得有一回我哥從白水拉炭回來,一路上啃著硬邦邦的包谷面饃,他一到家嫂嫂給他削驢蹄子吃。哥一連吃了三大碗,問鍋里還有沒有?媽忙把他的碗奪了,說餓久了,不敢吃多了??梢婓H蹄子的解饞程度。驢蹄子在生活困難時期揚了傳統(tǒng)飯食之長,補了雜糧難吃之短,不能說不是個好飯食。
農(nóng)村有些手拙的姑娘不愛做飯,人們就笑話她,說看你將來出了嫁,咋伺候公婆?那姑娘把嘴一撇,說吃了蘿卜操淡心,我不會給他削驢蹄!驢蹄這飯是很好做的。我媽也說過,驢蹄子是懶婆娘的飯,輕松方便。先給鍋里添上水讓燒著,接著和面,然后剝根蔥。等蔥花炒好水就開了。這時把鍋蓋搭在鍋沿上,面推成一刀刃寬的薄餅,攤在鍋蓋上,一刀一刀的切著,往鍋里撥著。切完后添點涼水,蓋好鍋蓋,一煎便熟了。撈到碗里,拌上蔥花,調入醬醋鹽和辣子,簡單好吃。端到門口的石墩上邊攪邊吃,讓人看著就發(fā)饞。農(nóng)村有順口溜說,“家里有個麻迷子,頓頓吃的是驢蹄子?!庇袝r屋里的活忙了,屋里家的顧不得做飯,也削驢蹄子吃。男人下地回來也不彈嫌,只是開玩笑說,咋,你今日也成麻迷子了?農(nóng)家飯總是能生出些情趣來的??!
1963年春,我們那兒的鎮(zhèn)子里過物資交流大會,村里一些人要趁此機會做點小本生意。我家六伯突發(fā)奇想,從陜北糴幾石蕎麥回,賣起了蕎面驢蹄子。那時農(nóng)村吃糧仍然比較緊張,蕎面更是希茬,六伯賣得也很便宜,每碗才一毛錢,所以他的生意很紅火火。村里人都說他掙了好多錢。我印象很深。最近我在縣城的一家餐館里的菜單里發(fā)現(xiàn)驢蹄子這個品種,久違了的吃食,我很想吃一吃??墒俏乙粏枺抢习鍏s笑著說,那只是紙上的東西了,吃的人太少甚至沒有人愿意吃,所以就不再賣了。啊,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驢蹄子,我還是想吃。
4、攪團
我們那兒把攪團叫糨子。實際上攪團就是用面打膙子,只是因為要一個勁地去攪才顧名思義的叫攪團。也有叫水圍城的,那是因為吃攪團時周圍澆滿了湯或者辣子醋水。傳說攪團是諸葛亮發(fā)明的。那是他屯兵西祁(今歧山一帶)的時候,因為中原老是攻不下來,士兵們就在當?shù)匕l(fā)展農(nóng)業(yè),以供軍糧。可是軍糧充裕了,老吃的是地方面食,軍內(nèi)就生出厭嫌。進而產(chǎn)生思家情緒。為了穩(wěn)定軍心,諸葛亮在調節(jié)伙食上下功夫,盡量刺激士兵的胃口。于是就產(chǎn)生了攪團。他們以吃的方法為名,叫水圍城。
我們那兒叫糨子還有一種迷信說法。每年臘月是吃糨子的時候。因為臘月二十三灶火爺上天,對聯(lián)上寫的“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可是又怕灶火爺不公平,說人間的壞話,就家家給灶爺獻糨子,用意是把灶爺?shù)淖旌?。那時候我好奇,爭著給灶爺磕頭獻糨子。
我媽打的那攪團有股濃濃的爨味,口感也很筋道。我愛看我媽打攪團,那可真講技術呢!他右手抓一把面往開水鍋里慢慢地撒著,左手捉住搟面杖順時針狠勁地攪,用力很均勻。面不斷地往鍋里撒,卻見不著鍋里有星點兒面,更起不了疙瘩。直到面撒夠了,才雙手捉了搟面杖,攪呀攪的,嘴里還喃喃著什么。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是在數(shù)數(shù),因為“攪團要好,攪上百攪”,媽說硬可多攪,不能少攪。有時候媽攪得滿頭大汗,累了,住著鍋里的搟面杖緩緩氣。她猛然發(fā)現(xiàn)搟面杖端端的栽在鍋里,不能一下子倒了,就好像松了口氣,說軟硬剛好了。這下,她再給鍋里添點水,給灶膛里塞進些柴禾,讓慢慢的燜一會兒。
接著就是做湯或者調辣子醋水。冬天吃攪團一般是要調湯的,因為吃起來煎火。那湯的臊子是用白菜絲或蘿卜絲加上蔥絲炒成的,下進開水鍋里,再調鹽、調料面和醬油醋即可。攪團舀進碗里,澆上湯,愛吃辣子的調上油潑辣子,吃時嘴切住碗沿,筷子往嘴里撥,吃著吸著,很是滋潤。夏天多是蘸著辣子醋水吃攪團。那辣子的潑法很特別,農(nóng)村叫睜眼辣子。
辣面里放點鹽,油燒煎往里一潑,辣子直冒氣,像在碗里打滾。這時猛倒進醋和醬,再往上潑一層明油。那醋水看上去就很香,往攪團周圍一倒,鮮紅鮮紅,人立馬嘴里泛饞。吃攪團不能性急,一筷頭一筷頭夾成小塊,在醋水里浸透,于是攪團的爨味,醋水的辣味、酸味合成了一種絕無僅有的滋潤,農(nóng)村人說給魷魚海參也不換。攪團還有一種吃法更具特色,叫漏面魚。在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漏魚的籮,或竹子編的,或葫蘆刻的,底兒均勻地布滿了小拇指粗的眼。攪團打得稍微稀一點,然后一勺一勺的往籮里舀,籮底下就漏出一條一條的面魚兒,游入籮底下的水盆里,看著都是鮮活的,涼爽的。吃的時候調上蔥花和醋水,呼嚕嚕往嘴里刨,一碗比一碗香。我就愛吃面魚兒。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農(nóng)村嚴重缺糧,攪團成了救急飯。
攪團還有個別名叫水圍城,意思是吃攪團不耐饑,上個坡就鼓不上勁了。饑荒時期,上頓下頓吃攪團,既省糧食又可以不耽誤男人上工掙工分。生產(chǎn)隊管理也放得松,大家肚子一餓就收工,說吃了攪團再來。啊,那難忘的攪團哪!
5、餄饹
饸饹可以說是風靡西北五省的。可是《中華風味飲食總》一書中卻稱河南郟縣的饸饹“舒脾健胃,養(yǎng)生至寶”,已有1200多年歷史。好在不存在專利之爭,尋常百姓家的小吃,愿意咋說就讓他說去吧,不必計較個本真。不過郟縣人知趣,他們的《縣志》有載,說饸饹是明朝時由陜西傳入的。當時以蕎面為主料,配以熟羊肉蔥花熬制的羊肉湯,自制自吃。這就客觀了。雖說饸饹是從陜西傳入的,但人家郟縣人發(fā)揚光大,那羊肉饸饹確實享譽已久,馳名各地。
我說的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家常便飯,所以專說麥面饸饹。我們那兒人改善伙食、招待客人或者農(nóng)閑季節(jié)肯吃饸饹,基本上都是麥面的。早些年“以糧為綱”,秋麥兩料,就是玉米和小麥,群眾說“別的掃光”。蕎麥成了絕對的稀罕,想吃蕎面饸饹那簡直是非分之想。不過麥面畢竟屬于主糧,壓饸饹有點大材小用的意思,味道和營養(yǎng)均在蕎面饸饹之上。銅川北關的饸饹為啥馳名,就因為是麥面的,筋道,有彈性,吃起來費點勁,咬住扯一下才能斷的。我小時候去銅川走親戚,從五里鋪下了火車,步行好幾里趕到北關吃饸饹。我當下就對媽媽說,跟家鄉(xiāng)的饸饹一摸一樣呀。有一次,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在銅川召開。來自國內(nèi)外的專家學者聽說北關的饸饹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紛紛趕著去嘗,確實感到不錯。其實他們是把饸饹同中國古代著名的《河洛圖》聯(lián)系起來了。饸饹是河洛的諧音。所以不管啥飯食,最終贏人的還是質量。銅川北關的饸饹所以馳香,是因為那里的湯饸饹是用山里的綿羊做的,肉嫩湯純,吃了大補。專家學者和普通人一樣,也喜歡吃好吃的飯食。
我們家鄉(xiāng)的饸饹純屬于自制自吃,出不了名的,但我還是覺得家鄉(xiāng)的飯香。有段時間我很忙,輕易不回老家,一旦回去,家里就給我壓饸饹。我特喜歡看那壓饸饹的生動陣勢。
壓饸饹有專用工具,我們那兒把它叫饸饹床子。床子前頭有個架子,中間連著床身。床身中間鑿著一個椿窩,窩底下鑲著塊鐵板,鉆滿了均勻的細眼。架子上端連著一根壓杠。壓杠中間有根杵,端端的對著床身中間的椿窩。壓饸饹時,將和好的面搓成跟椿窩粗細差不多一樣的條,塞進窩里,然后把杵壓上去使勁壓杠,饸饹就從底眼里漏進開水鍋里。每條面壓完算是一床饸饹,煮熟后撈出來用涼水一過,再拌上熟油,便可以調著吃了。壓饸饹也很熱鬧。我們那兒有種說法和講究,一家壓饸饹,鄰居好幾家拿了面要來“捎”,趁著現(xiàn)成的床子現(xiàn)成的鍋和火,妯娌們涌進一個廚房,嘻嘻哈哈,忙忙活活,把個吃饸饹的氣氛升到極致。全村人都知道誰家吃饸饹。有相好的端著碗來調著吃也就隨便吧。饸饹饸饹,合著樂呵。
饸饹的吃法跟面條差不多,有干的、湯的。干調的饸饹有點芥末那可就特色了。芥末好像是專為調涼拌食物的。要嗆出嗆味來很講技術的。我記著是先把芥末椿末,盛進碗里,煎點醋倒著,邊倒邊攪,調成糊狀,放進水眼里潮上一兩個時辰。吃的時候再用醋調稀。那芥末黃亮黃亮,撲鼻的嗆,有種特殊的香味。湯饸饹的吃法跟臊子面一樣,全憑臊子的質量。銅川北關的饸饹出名,就在于它是羊肉臊子。我們家鄉(xiāng)用大肉臊子做的饸饹,吃起來不亞于北關的羊肉饸饹。
6、滋卷
滋卷的滋到底應該怎樣寫?我贊成這個滋字,因為滋卷吃起來確實軟軟活活,很滋潤的,可以用包客野菜在內(nèi)的各種各樣的菜做陷,滋養(yǎng)身體。有寫作紙卷的,那是取滋卷的面要搟得薄如紙的意思,有點隱晦了;至于孜卷,這個孜字是孜孜以求,不就是個吃食嘛,有啥可窮究的呢?不妥,不妥。就叫滋卷吧。
滋卷也沒有任何關于淵源之類的資料。我倒記得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聽老年人說過一段傳說。說在光緒手里發(fā)生過一次災荒,三年六料沒有收成,鄉(xiāng)下人靠挖野菜啃樹皮維持生命。老天爺后來開眼,頭年冬下了一場好雪,一開春滿地的野菜。渡春荒有了野菜就好混活了。可是畢竟一點兒糧食也沒有,野菜挖回來咋吃呢?有人就試著把野菜攤在麻紙上蒸,結果野菜成了團,仍然綠汪汪的,看著很好吃。于是就和點醋水蘸著吃?,F(xiàn)在農(nóng)村還有這種吃食,叫菜疙瘩。菜疙瘩就是滋卷的前身,也是紙卷的來歷。我曾經(jīng)問過我們村里的老年人,這事是自村里的嗎?哪兒呀,都這么說呢,誰知道是哪兒的事,沒眉沒眼的!
不過我確實是吃野菜滋卷長大的。現(xiàn)代迷戶劇《梁秋燕》中就有一句唱,“油勺兒卷滋卷”。我小時候每年的二三月里就跟上姐姐滿到處尋著挖野菜,人們把野菜都叫薺薺菜,其只有那花邊葉兒的才是真正的薺薺菜。薺薺菜的名堂很多,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葉稍兒卷著的是油勺勺;面條條的形狀就跟面條一樣,葉兒厚厚的,生可以吃的。有些薺薺菜只能喂牛,比如老爺?shù)?、麻雀窩等。油勺勺和面條條卷滋卷是最好不過的。有條件的拌點粉條和豆腐。光是油勺勺或者面條條也別一番野味之香呢。有時候我外爺來了,媽媽就叫姐姐和我去挖薺薺菜,說今兒個吃滋卷。足見其野菜滋卷能待客呢!
做滋卷需用麥面,事先燙好。根據(jù)人口多少確定舀多少面,然后倒煎水,倒著攪著,攪成許多小疙瘩晾著。等涼下來就把小疙瘩揉成塊,拿到案上繼續(xù)揉,直到手感光滑,再醒一會。
做餡兒注意保鮮,就那么著生切,和佐料拌在一起,潑上油,調入調料即可。
卷起來可講技術呢。面要搟得薄厚均勻,圓圓的一大張,然后把餡兒攤在上面,用刀在中間利個小十字。順著小十字形成四個尖角,提起尖角往四周圍卷,閱卷越大,最后卷成一個大圓圈,順著圈兒切,四五寸為一截,上籠去蒸,一二十分鐘就熟了。
不知道是哪個時代哪個巧婦發(fā)明了做滋卷。那卷兒卷得壯細、薄厚一樣,卷里的菜透過面能顯出它的鮮來,真叫一絕。難怪農(nóng)村人把滋卷叫改樣飯、稀茬飯、講究飯、窮家富飯!
7、煎餅油饃
煎餅油饃是兩樣飯,卻因為常常一起吃,人們把它們認為是一頓飯。我們那兒有種風俗,說“碾罷場,女看娘”,并把這叫“轉麥罷”。也是的,這時家家倉滿囤流的忙后應當走動走動,說說打了多少麥子,日子今后怎樣大算,家里大小平安等等話題。女兒總是離娘心近,趁這會蒸些大饃油角角(里面包著油面的一種蒸饃),去娘家轉轉。女婿也跟著走回丈人把家。丈母娘興的跟啥一樣,連忙經(jīng)營著吃好飯。講究的就是煎餅油饃。
煎餅做起來挺麻煩。丈母娘事前一定要做好準備,大老籠從賣場里把麥秸攬回來,因為攤煎餅要用文火,麥秸火最合適。接下來先把面水和好,不稀不稠。過稀餅子不好成型。太稠難攤,餅子吃起來也不軟合。女兒和女婿剛一進門,說上幾句關心的話就趕緊去攤煎餅。用兩塊磚把鏊子支起來往底下擩麥秸火。鏊子里擦上清油,舀一小勺面水倒進去,趕快用一個很小的耙兒向周圍刨開。攤均勻了就快熟了。有巧手快手婆娘趁此一翻,兩面打色,好看好吃。也可以不翻,多烙一會即可。
吃煎餅費菜,而且那菜也很是講究,多采用切絲的刀工,比如涼拌黃瓜絲、炒洋芋絲、醬筍絲。丈母娘愛女婿,偏心的攤張雞蛋餅,也切成絲。吃的時候把煎餅攤開,一樣一樣的菜往上撒,均勻了往起卷,朝下的那個邊打個折,以防菜的油水朝下滴。別看都是素菜,卻為煎餅專用。完了,喝碗紅豆米湯。如果把這頓飯比作一篇文章,紅豆米湯就是點睛之筆。啊,真乃美味佳肴!
有煎餅就很可以了,何必畫蛇添足的再烙油饃呢?據(jù)說是一種講究,煎餅裹心油饃補心就看女婿有心沒心。丈母娘愛女婿,全在心疼女兒呢。所以農(nóng)村人說,煎餅油饃猜人心。
烙油饃的工夫在燙面。用的是煎水,但不宜過燙。往面里倒的時候,也不宜過快。要燙的不軟不硬。接下來把燙面揉起來,搟成一張比面條厚一點的大餅,抹上油、蔥花和調料,卷成一個長條,一刀一刀切成小段,一個一個壓成小餅,放進鏊子里用麥秸火去烙,焦黃焦黃時,半個村子都能聞著香味。人們就議論,誰家女婿轉麥罷來了,油饃烙得恁香啊
記得我們那兒還有一個講究,丈母娘不但要經(jīng)營著讓女婿吃好,而且女婿回去的時候,還得給他的籠子里提上煎餅油饃,以應付村口的鬧騰。是的,我見過那樣的場面。村上男男女女的小年輕,打聽著誰誰誰什么時候走丈人,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就在村口侯著。老遠里看他們回來,涌上去翻開籠子,要嘗丈母娘的手藝。打打鬧鬧,說說笑笑,非常熱鬧,一幅生動的吉祥圖。
8、苞谷糝
《清宮瑣記》中記載,慈禧太后除了山珍海味各種精細食品外,還有一種粗糧,就是苞谷糝。如果說苞谷糝是關中人的特色飯,那么就是說關中人張著太后嘴。苞谷糝即卻養(yǎng)人。
不過,我們那兒種植苞谷已經(jīng)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量種植是六一、二年的事兒了。以前我們的早飯一般是米飯,那是用小米做的,不稀也不稠的那種。因為多種的是谷子。包谷傳過來,我們都很稀奇,覺得苞谷糝比小米更油更香。
1958年秋包谷豐收,我們學校還組織學生到農(nóng)村幫忙搞秋收,主要是搬包谷。苞谷堆積如山,我們傻笑著說,什么時候才能吃完呀。沒料到接著就是自然災害,起初苞谷糝還能吃飽,后來越熬越稀,很不頂饑。你可別說,我們那兒的農(nóng)村婦女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把苞谷糝熬精了。苞谷糝舀到碗里很快起層皮,那是油脂啊,很養(yǎng)人呢。
熬苞谷糝水要開著,一只手往鍋里緩緩地撒著糝子,另一只手掌勺不停地攪。稀稠合適的時候,就要擼住鍋底繼續(xù)攪,不能讓飯糊了鍋底。就這樣攪呀攪,直到飯里不停的冒泡,把火弄小,蓋上蓋捂一會,就可以舀著吃了。苞谷糝通常要熬到能打住筷子的程度上,這樣,吃的時候,上面堆著的酸菜、雪里蕻、蘿卜絲之類的小菜就不至于沉底。
吃苞谷糝飯不叫吃而叫喝。嘴搭在碗的一個邊上,筷子刨著,嘴吸著喝著,間或之間夾點小菜就著。飯吃完了,碗里光溜溜的,連個飯粒也沒有。人們笑著說,吃苞谷糝還講技術呢。我們家門口有個小廣場,西面和北面蓋著房,每到冬天,早晨太陽出來直射著那個角兒,暖融融的。人們紛紛端著飯碗集到這兒,喝著苞谷糝,諞著閑傳,曬著太陽,很是有趣。不知道“老碗會”是誰起的頭,挺有意思,反映了當時農(nóng)村生活的現(xiàn)實,不也很和諧的嘛!
再后來我們那兒興起了栽紅苕,吃慣了苞谷糝就想著改個花樣,于是就產(chǎn)生了紅苕苞谷糝。還真是,這兩樣的有機結合,農(nóng)村人又多了一種口福,而且在生活困難時期給人們幫了大忙,這玩意雖不耐饑,卻很養(yǎng)人,不至于讓人的身體有多大吃虧。紅苕苞谷糝甜甜的綿綿的油油的,吃著舒服,越吃越愛吃。
做紅苕苞谷糝,先在開水鍋里象做純苞谷糝那樣,邊撒著糝子邊攪,讓糝子煎上兩三煎,然后下進紅苕塊(塊切小點),要繼續(xù)攪一攪,均勻了后把火壓小燜著。燜一會,攪一下。約莫著有二三十分鐘飯就熟了。
困難時吃苞谷糝不就菜的,口感很舒服。去年冬天,我回了趟老家。老嫂子問我吃啥飯,我不假思索,紅苕苞谷糝。她笑了,說回來了就想起了窮日子??斐燥埖臅r候嫂子卻先端出四盤菜,一盤肉炒土豆片,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紅蘿卜絲,另一盤才是過去吃苞谷糝時吃的那雪里蕻。我說嫂呀,咋弄得恁豐盛?嫂子撇了撇嘴又笑著說,我們家城里的先生回來了嘛,再不能像過去那樣窮酸了啊!
(2012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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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便飯的評論 (共 4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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