莠穗兒，秀外亦不乏慧中

“君秀外慧中，使人愛而忘死?！薄读凝S》里落拓不偶的書生對脫俗超凡的出塵麗姝如是說。秀外而慧中，那麗人太完美極致了。莠穗兒并不這樣，秀外卻不慧中。其實莠穗兒也具中慧之質，在更廣泛的涵義上，我以為。

莠穗兒，名字挺爾雅秀氣，聽名字該是長發(fā)裊裊白衣勝雪的美女。其實莠穗兒是草，野田里極常見的一種草，路邊堰邊河邊山坡莊稼地里到處都有，莊稼地里長得最多。

我特別喜愛這種草，兒時看它就親切，覺得它秀氣清亭，骨格不凡，有飄逸之姿。家鄉(xiāng)人叫它莠穗兒，莠穗草，它的別名挺多，如綠狗尾草，谷莠子，莠，莠子，光明草，阿羅漢草，狐尾，狗尾巴草，狼尾草等，學名狗尾草。

及至看到它的學名，覺得有些夸大，雖然形象。如此，還是別號狼尾草似乎更有味道。狼尾與狗尾，還有一段蒲松齡的軼聞。清代康熙年間，蒲松齡在西舖畢府作塾師。傳說當時的詩壇領袖王漁洋一次到畢府過訪，久聞蒲松齡才名，便邀蒲松齡陪宴，想借機試試蒲松齡的才思。酒間，畢府養(yǎng)的大黃狗溜到方桌下覓食，王與畢遂以狗為話題，有借機譏誚或者羞辱蒲松齡的意思，好煞一煞蒲的傲氣。談到狗與狼的區(qū)別，蒲松齡脫口而出，“狗尾往上豎（諧音王尚書），下垂必是狼（畢侍郎）”，當時王漁洋曾官至刑部尚書，畢府的主人曾做過侍郎，結果反取病焉，兩人訕訕而罷。這是民間的傳說，自然不見正史。

莠穗兒與其它雜草被通稱為稗草，是危害農(nóng)作物的草?！拜币话惚扔髌焚|陋劣而敗壞，成語有良莠不齊。其實莠穗草應該是谷子的祖先，譬之猿猴乃人類的祖先。莠穗草跟谷子相類，它們的血緣很近，特別是幼苗期，莠草跟谷子像是雙胞胎。初生時，小小的細細的一兩片嫩葉，像螞蚱眼，遠望去幾乎看不見。雖然根須淺淺的幾乎只是浮在土上，然而只需要一點微雨甚至一夜的露水，便足以讓它生出水根深植土壤，倘若遇到一場雨，它馬上就勃然而長，烈火燎原。生命力之強，讓人驚嘆不已。待到稍大一些，便拔節(jié)生出一根細長的梃來，頭上是莠穗兒，結滿了千百顆籽粒，毛茸茸的搖曳在風里，仿佛調皮的小狗在抖動著尾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敝鄉(xiāng)種谷，多在山嶺薄地，因谷子抗旱。清明蜀黍谷雨谷，谷雨取“雨生百谷”的意思，谷雨節(jié)氣開始斷霜，雨水增多，氣溫升高，有利于谷物生長。種谷都用耩子播種，叫耩地。耩完后還要用石砘子砘地，以保墑情。初夏天氣變熱，谷苗長到半拃或三、四指高，就該間苗，鄉(xiāng)間術語叫“剜苗”。耩播的谷子，一般密度較大，出全了苗會密密麻麻的一溜或一層。剜苗時根據(jù)情況，每隔三四指遠，挑一棵高大健壯長勢好的谷苗留下，其余則統(tǒng)統(tǒng)除去。剜苗用特制的小鋤，叫苗鋤，長約尺余，木把粗過拇指，或者用彎卷的鐮頭。剜苗時把別的谷苗和雜草拔掉，留下的這棵谷子的根也顯豁裸露出來，幼小的谷苗，根細而稀疏，扎在表層，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用小鋤鋤去雜草，把周圍的土扒到谷苗根部，壅高培實，扶正去邪固本，方能根深而禾茂也。

鋤去的雜草當中，莠草最多。莠草與谷苗仿佛，混跡一處，漶漫難辨，弄不好會魯魚豕亥。老農(nóng)則閉著眼也能識其真假，如那些文物鑒定的方家。拔出的莠草摁在壟脊上，讓太陽早點曬死它。倘若下了及時雨，它會趁機死里逃生再為草患，農(nóng)人就事倍功半了。

剜谷苗是累活，朗朗赤日之下，蹲在地上，低頭彎腰，長時間蜷在一處，腰頸背頭與四肢無處不痛，站起來舒舒腰，又會頭暈眼花，金星四冒，其苦難以盡言。青少年時期，每年都干這樣的活兒。我剜苗時經(jīng)常破鼻子，流血難止，用紙或者拔棵小薊挼成團塞住鼻孔繼續(xù)干，至今難以忘懷。雖然喜愛莠穗草，剜苗時必須把它拔凈鋤光，忍痛割愛了。

莠穗草，給我的童年許多的樂趣。上坡里拔菜的時候，常常揪一把莠穗兒，編一些小玩具，有時分贈給小弟小妹，給他們歡樂。夏秋在箔箔臺上露營，有時把莠穗兒偷偷地伸進別人的鼻孔、腳心，上課時悄悄塞進前排座的同學的脖領，刺撓他們。最有趣的是在野地里用它釣“玎珰”，幾個人湊在一起，把莠穗草探進玎珰洞，一邊釣一邊唱，“玎珰玎珰開門兒來，毛蟻蟲進去了，釣得玎珰紅腚了。”偶爾有人釣到一只，歡欣鼓舞，眾以為樂。哄螞蚱的時候，用它來穿螞蚱，倘逮到一串甚至幾串，意氣洋洋，赳赳的回家。別人都會歆羨垂涎的。

1960年天下饑饉之時，人人把莠穗兒掐回家做飯吃，覺得味美勝谷子，那記憶比鑄在鼎彝上的銘文還要永久。

莠穗草的種子還可入藥，性味淡而平，能祛風明目，清熱利尿。用于風熱感冒，砂眼，目赤疼痛等等。它真可以秀外而慧中了。

莠穗兒的令名，兩千年前就為古人寫入《詩經(jīng)》：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卯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詩經(jīng)·齊風·甫田》）

那莠穗草驕驕桀桀，高大豐挺，滿布田野。上古時代，神農(nóng)氏樹蓺五谷，把莠穗草雜交改良，育出了谷子，莠穗草從此被冷落于荒野，可它不擇地而生，不擇水而棲，不揀沃野膏腴，不棄苦寒山瘠，隨遇而安，天地悠悠，一代代繁衍繁盛至今。

莠，從漢字的造字方法看是形聲字，艸為形符表意，秀乃聲符兼義，依宋人王介甫的右聲說，意即草之秀者。秀，莠穗草可以當之，真的有點秀外而慧中了。

微小樸直而有點狡黠的狗尾草，臨風搖曳，搖曳進荏苒的時光，搖曳進人類文化的血脈《詩經(jīng)》，搖曳為蒼涼灰暗空闊遼遠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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