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紅辣椒
我的生命,濫觴于那片渾厚的泥土,而那片泥土是常種辣椒的。種辣椒的那位羸羸弱弱、白發(fā)如雪的老人,我的祖母便是了。
記憶中,土屋的墻上總是懸掛著一串紅紅的辣椒,在飛雪的日子里,它們就那樣直挺挺的伸著,像一根根被凍紅的手指,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為它們戴上手套??僧?dāng)有誰把它從掛滿白雪的藤串子上扯下來、放入口中的時候,它就成了無限熱力的泉源——于是,那串嫣紅反倒成了暖熱的象征。
我是跟著祖母長起來的,兒時的片段里仿佛都有她的影子。還記得,過慣了窮日子的祖母有節(jié)儉的習(xí)慣,除了給我做些蛋羹、饅頭,飯桌上的主食就只剩下窩頭了:玉米面兒的,榆錢兒的,槐花兒的,芹菜葉子、地瓜葉兒的……有時,她會掰一塊窩頭塞到我嘴里,我卻總是忙不迭地吐那渣渣末末,祖母就在一旁開心地笑開了。不過,她的窩頭老是就著辣椒吃,辣椒她未曾給我。
“你為什么吃辣椒呢?”我不解地問。
祖母笑而不語。
“你為什么不給我吃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還是沉默地笑,就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
我終于生氣了,撅著小嘴跑過去,抓起辣椒就往嘴里塞??芍灰乱恍】?,我的臉就扭作了一朵皺菊花……她竟放聲笑了起來!接著就把我剩下的那大半根辣椒完全塞到了嘴里,大口的嚼著,一直笑到兩行濁淚從她那干癟的眼角滑落下來。她說:“你是吃雞蛋白饃的命,椒子窩頭是俺該吃的喲!”
生活,就像離弦的箭,一貫是往前走的。
可是,多少年過去了,祖母依舊沒有放下她的辣椒,只是為了顧及身體而比已往吃得少一些罷了。我問她,為何不完全放下,她說:“好吃辣,受人罵?!蔽抑溃@一輩子,受慣了窮,吃盡了氣,每當(dāng)滿腹委屈無處訴的時候,她都會一個人默默的去吃辣椒——像某些借酒澆愁的人最終變成了酒鬼一樣,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離不開辣椒了。
我說過,我是跟著祖母長大的,因此,即便后來又回到了父母的身邊,情感上的那層膜也是難以很快捅破的。爸媽曾千方百計地試著補償,我卻始終在不自覺的躲避著:像一只受過傷的刺猬,敏感過分,再不敢輕易伸展自己的身體了。
中考前夕的最后一次??迹页煽儾畹每梢?。父親情急責(zé)備了我,我的敏感心緒一發(fā)不可收拾。然而,我并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默默地走到廚房里,孤獨地咀嚼著那鮮紅若血的辣椒……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聲不吭地走到我的面前,把浸了我掌心汗液的辣椒掰出來,又一聲不吭的把我摟入懷中,輕撫著我的頭發(fā)。久久久久,一滴渾濁的液體滑落到了我的手上。我抬起頭,看著她那顫抖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終于控制不住了——我把腦袋埋進她的懷里,任憑淚水噴涌、濡濕她的衣襟……
高三那年冬天,我在學(xué)校,夢到她去世了。夢中,我一口氣爬到樓頂,朝著家的方向竭力呼喊:“你為什么不等我?!”——她說過的,就算死,也要等我考上大學(xué)。醒來,枕頭上一片冰涼。我給父親打電話:她果然病重。不過,她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她說:“我也認為閻王爺不會放過我了。但那天一睜眼,我看到了你掛在門口的那串辣椒,它們在向我招手,‘呼啦啦、呼啦啦’,竟舍不得我呢!”
冬天又到了,要不了幾天就會飛落一場大雪。我想,門前的辣椒肯定又紅艷艷的懸掛起來了吧,就那樣微笑地等待著風(fēng)雪。
——我的老祖母啊,倔強地就像那雪中的紅辣椒!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518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