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個初冬的早晨，我和同村的同學(xué)二貫到鄉(xiāng)政府去參軍體檢。因為村里僅一個名額，我倆在私下里便暗暗地爭著，表面上仍裝出一副平素散淡慣了的神情，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些與參軍無關(guān)的話題。

“我喜歡穿綠上衣藍褲子頭戴國徽的那種兵。”二貫突然說。“那種兵是干什么的呀？”我好奇地問道。“那種兵是天安門廣場上站崗的，天天都能見上鄧小平，背的都是上了膛的真槍，誰在天安門上搗蛋，‘砰’就是一槍?！倍炚f著右手有力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我看著二貫額頭上先一天干活時流下的汗跡和相距較遠的一對細小的眼睛，心里有點發(fā)毛?！叭绻幸蝗喝嗽谀抢飺v蛋，噠噠噠、噠噠噠就端直給他們一梭子，一眨眼功夫就撂倒一大片?！彪S著舌頭的連續(xù)震動，幾只滾圓的虱子從二貫蓬亂卷曲的長滿了蟣子的頭發(fā)上跌落下來。二貫順手在半空中接住一只油光閃亮的虱子熟練地扔進裂開的大嘴里，咯嘣嘣咬嚼起采。我在心里佩服著二貫的見識，也佩服著二貫怎么就在自己的頭發(fā)里養(yǎng)了那么多肥大的虱子和星星般密集的蟣子。“壞蛋就像虱子一樣，發(fā)現(xiàn)一個就應(yīng)該立即被吃掉，否則，會長期害人的?！倍炚f。我生來嘴笨，在學(xué)校常常是聽的比說的多，由于不善言詞，空閑時間常愛在已經(jīng)用過了的筆記本上翻到背面胡亂地寫些什么。二貫知道我說不過他，也知道我是他的忠實聽眾，因此，一打開話匣子就沒了遮攔，知道的不知道的，見過的沒見過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就一骨腦兒胡吹冒撂地全說給你聽?！叭绻裉觳皇侨ンw檢而是比賽吹牛，二貫肯定會被選中，”我心里想。

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擠滿了體檢的青年和圍觀的群眾，幾個穿白大褂的地方醫(yī)生和幾個穿綠軍裝的接兵的軍官們頻繁地出入著幾間掛有體檢門牌的房子，鄉(xiāng)武裝部的干事黑著臉大聲吆喝著擠進院子里的閑雜人員。一時間，院子里的氣氛有點緊張。

我順利地通過了外科、內(nèi)科、耳鼻喉科一直到政審。這才有功夫去尋找二貫。我找遍了鄉(xiāng)政府的角角落落仍未見其蹤影，正納悶著，只見一個小眼睛的瘦高個兒推搡著圍堵的人群鐵青著臉直奔血壓室跑去?！岸?！”我羞怯地叫了一聲。二貫連頭都沒回直接掀門進去了。我隔著測血壓房屋窗上的玻璃，眼湊到一小孔上看到，二貫憋著腮幫子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醫(yī)生在二貫黑瘦的胳膊上扎上繃帶，用一根細管子連著橡皮球兒捏著給繃帶里打氣，等氣體打鼓了繃帶，醫(yī)生又擰開橡皮球上的小螺絲，哧地一聲將氣放掉，又在橡皮球上捏了幾下，很快又把繃帶打得鼓圓，醫(yī)生又將氣放掉，兩只眼死死盯著血壓表上升降的水銀。二貫的兩只小眼緊張地觀察著醫(yī)生面部表情的變化，生怕有丁點閃失。醫(yī)生取下扎在二貫臂上的繃帶在一張表格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遞給二貫?！把獕哼€是高，今年走不了，明年再來吧。下一個！”醫(yī)生說著朝門外喊著另外一個復(fù)查者。二貫手里拿著那張表格神情沮喪地走出了體檢室?！斑€能不能再想點辦法”我拉著二貫的手輕輕地說，“第一次測血壓就打下來了，我到街上一酸菜面館要了一老碗漿水喝下去又來復(fù)查，誰知道還是不行?！倍灍o奈地說?！皩嵲诓恍芯兔髂暝賮眢w檢，說不準明年的兵種還比今年的好呢！”我小聲地說?！拔疫@么好的身體怎么就連第二關(guān)都過不了，誰知道他們測血壓的儀器有沒有問題，我看有幾個過了關(guān)的后生比我還黑還瘦，甚至比我都矮了一頭的鄰村的碎娃也體檢過了，真是邪了門了?！倍灢环獾卣f。

冬天日短，看熱鬧的人和醫(yī)生、軍官們早已散去，鄉(xiāng)政府不怎么大的院子里，此時顯得異常空曠。回家的路上二貫什么話也沒說，把兩個眼窩揉地紅紅地腫脹，可我始終沒聽見他哭出來一聲半句。

我離家去部隊的那天早上，在送行的人中，我一眼看見了二貫。小眼睛濕濕地使勁朝我看，凍得青紫的厚嘴唇輕輕地蠕動著好像要給我說些什么，兩只手在他并不厚實的青布棉衣里摸索著，像是在找東西也好像在暖手。良久，二貫猛地快步跑到我跟前將一顆碩大的蘋果塞到我手里，飛也似地跑掉了。我看著二貫箭一樣遠去的背影，鼻根酸酸地，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十年里，部隊將我鍛造成一個頂呱呱的軍人，歲月也耐著性子把二貫打磨成一個地道的莊稼人。有一年的七月份我回家探親，火車吼叫著沿隴海線經(jīng)八百里秦川西進，一顆激動的心兒早已在火車到達之前將老家的房前屋后田間地頭溝河岔口游了個遍。

數(shù)年未歸故里，一夜之間從大都市來到久別的故鄉(xiāng)，映人眼簾的依舊是簡陋低矮破損斑駁的房舍，沖擊耳膜的聲聲鄉(xiāng)音，親切地讓人感動。想著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大都市和眼前窮鄉(xiāng)僻壤映襯下的一張張充滿滄桑與親切的臉，我的心情異常酸楚，幾次竟忍不住要流下眼淚?！稗r(nóng)村人不比城里人愚笨卻比城里人真誠善良；城里人不比農(nóng)村人聰明而視質(zhì)樸窮困苦難為無知，真是荒唐地可笑，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真正的差別是‘見識’?！蔽倚睦飸崙嵉叵?。

第二天，我和弟弟拉著架子車到大彎里去拉割完后捆扎好的麥捆，在半路上遇見了二貫。原先瘦長的身子已經(jīng)駝得像一張弓，布滿皺紋的臉上被日頭照曬得黑里透紅，早先就不大的眼睛隱埋在松馳的皺紋里顯得更加細小，右肩上扛著一根擔(dān)麥捆的尖擔(dān)，尖擔(dān)上挽著兩根用干草搓成的繩子，兩只手心里布滿了黃而厚的老繭，手背粗糙地像槐樹的皮子，腿上穿了一件很短的辨不清顏色的褲子，赤著腳在干燥的面粉一樣的浮土里噗噗地走著。我和弟弟跟隨著二貫走了約一里的路程仍未見他轉(zhuǎn)一次頭，二貫分明感覺到他身后有誰在說話或走動，只是不肯轉(zhuǎn)過來看一眼，只顧著走自己的路。

“他一定很累，用一根扁擔(dān)要把所有的麥子都擔(dān)到場上去，在十年九旱靠天吃飯的隴東高原上，多少年才能豐收一回呢？他擔(dān)來的除了無奈和辛酸更多則應(yīng)該是希望吧！”我心里默默地想著。

“老同學(xué)，快擔(dān)完了嗎？”我朝前面喊了一嗓子?！斑祝κ悄阊?！在大城市里呆著不好跑到農(nóng)村受罪來了？”二貫踅過身很快地朝我們走了過來，臉上綻笑成一朵褐色的菊花。“你看看，我不抽煙，兜里竟忘了裝盒兒煙，也不知道今天能碰到你，”我不好意思地說?！俺抢锶顺榈哪羌垷煕]勁，還是我的旱煙過癮。”二貫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片廢紙，熟練地卷了一根粗壯的煙卷猛吸了幾口，吐出一股濃烈的煙霧，嗆得我直咳嗽。二貫歉意地用他那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在我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仔細地端祥了我好久?！斑€和當(dāng)兵前一樣樣的，瞧，我都成老古董了?！倍炚f著用一只大手抹了一下滿是皺紋和胡茬兒的臉?！拔乙驳酱髲澙飺?dān)麥子和你們一路?！倍灨吲d地說。農(nóng)忙時節(jié)如虎口奪食，人家根本沒功夫和你閑聊，再說我也不忍心浪費人家的時間，就那樣匆忙一見而急急別去。

上中學(xué)時，我和二貫是同班同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一周一次的打掃衛(wèi)生常常是以組為單位的，同學(xué)們打掃衛(wèi)生時最不愛去抬水，因為老家是嚴重的水潰泛地區(qū)，老百姓視水比油還金貴。離學(xué)校最近的一眼泉水，少說也有三華里，最糟糕的是去的不巧了就沒水了，因為方圓泉水稀少，來這里挑水的人從早到晚不斷頭，運氣好了興許還能舀上一桶半桶的。每當(dāng)輪到我們組打掃衛(wèi)生，二貫準將抬水的差事給我倆攬來。抬水雖然路遠了點，但卻能走出校外看看莊稼地里的麥浪和滿山遍野的油菜花苜蓿花，對學(xué)習(xí)了一天的人也是一種休息與放松，故亦樂在其中。我和二貫每次抬水去就像籠子里放飛的鳥兒一樣快活，天南地北地走一路諞一路，高興了還吼上幾句秦腔或隴劇什么的，炫耀著家娃們純正的童子音的魅力。二貫會畫畫，作文寫得也不錯。二貫說垂柳是淑女們的秀發(fā)，椿樹是北方鋼強的漢子，槐樹是飽經(jīng)磨難的老爺爺，白楊樹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二貫說少女是一首詩，少婦是一篇散文，老奶奶是一段古老的歌謠。二貫說波濤洶涌的麥浪就是大海跌蕩起伏的海浪，五顏六色萬紫千紅的花兒，就是都市里閃爍的霓虹燈，彎來拐去盤根錯節(jié)的梯田就是梵高筆下的油畫。二貫說萬物都是有靈魂的，石頭雖不語它肯定是有思想的，一切真善美、假丑惡的東西都躲不過它的眼睛，它不說有它不說的理由。和二貫在一起，你只有聽的份兒，想插一句話是很困難的事。我索性閉上嘴張開兩只耳朵光聽，二貫就說得更來勁了。

二十年里，第二次見到二貫時，正是2002年的春節(jié)。那是自1998年我轉(zhuǎn)業(yè)后第一次回家過年。老家的風(fēng)俗是正月初三過后才可以走親戚訪朋友的。同村有我的一個小姨，

小姨的兒子毛蛋自從我回到老家之后就三番五次地來叫我到他家去坐坐。聽母親說毛蛋這幾年在蘭州當(dāng)建筑行業(yè)的包工頭，成了村里的暴發(fā)戶了，連城里人擁有的冰箱、洗衣機、

功放機、DVD、摩拖車、手機什么的都有了，據(jù)說毛蛋正尋思著要買一輛豪華中巴車跑客運呢。

還沒進小姨家的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堂屋里有幾個男人紅著臉在大聲地說話，小姨系著圍裙端了一碟豬頭肉從廚房出來，看見我來了又踅到廚房把肉放在案板上，兩只手在圍裙上擦著匆匆地向我走來。

“都沒酒量還愛逞個能，這不，全喝大了。毛蛋，你看誰來了？”小姨念叨著拉著我進了堂屋?！鞍⊙?！表哥是你呀?！泵罢f著唰地溜下炕來，慌忙中找不見自己的鞋，赤腳跳到堂屋門上向我伸過來一只粗大厚實的手。“額的神呀，是啥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二貫醉得爛泥一樣竟然還能認出我，軟軟地靠著屋墻圪蹴在炕角下舌頭僵硬地說?！皝韥韥?，二貫，趕緊跟你老同學(xué)喝上幾盅，十年等一回啊，真不容易?！贝彘L收拾著炕桌上的酒盅，把手上的紙煙掐滅了隨手夾在右邊的耳朵后樂呵呵地說?！懊?，倒—倒—倒酒，我今—今天不陪老—老—老同學(xué)喝個痛—痛快—我就不是二貫了?！倍灲Y(jié)巴著說完后，栽倒在炕頭上打起了很響的鼾聲?！岸炐那椴缓?，沒喝幾盅就醉了。”村長說。“不就是兩個娃娃學(xué)費的事嗎，我答應(yīng)給他借的，還愁啥呢！”毛蛋悶聲悶氣地說。我望著干瘦癱軟的二貫，怎么也跟曾經(jīng)的他都對不上號了。臨走時，我把二貫窩在脖子底下的一條胳膊拉展了，我心里猜測著，分別二十年后，二貫想給我說些什么呢？！

秦之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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