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生產(chǎn)隊的牛是攤到各家各戶來放養(yǎng)的，分到我家的是一條水牛。

那是一頭身體龐大的牯牛，體格健壯，毛發(fā)烏黑發(fā)亮，碩大的四蹄踏在地上噔噔作響，不停地甩著那粗大的尾巴，以驅(qū)趕身上的牛虻。它的兩只角呈半月牙型，不太長但粗壯有力，威風(fēng)凜凜地挑向兩側(cè)。

它的力氣大，善格斗。我們生產(chǎn)隊里別的水牯都有些怵它。每當(dāng)我騎在它的背上悠然地行走在田埂上時，對面的水牯見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拐到別的田埂上去了。

田間地頭、溝邊岸畔長滿了鮮嫩的水草，這是放牛的好去處，不過它的周圍要么是秧田，要么是麥地，或者是菜園，一不小心牛會冷不防地扭過頭去，伸出它那紅色的長舌，象鐮刀般地將莊稼割下一大片，卷入嘴中，吞進胃里去了。所以，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勒好韁繩，隨時觀察牛的動態(tài)。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田壟里是一望無際的紅花草，紫茵茵的，嫩而鮮美。這可是牛最愛吃的東西，但如果牛吃多了，就會脹死，也有人說是醉死的。小時候，我還真見過有一頭牛死在紅花草的田里。那天夜里它掙斷了栓它的繩子，跑到田里，甩開舌頭瘋狂地啃食，結(jié)果倒下了。第二天天亮。人們發(fā)現(xiàn)它時，已是腹大如鼓，四腳朝天，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那眸中凝固著疑惑的神情，仿佛在問：怎么會是這樣？

所以，我們就喜歡把牛趕到山里去放。把牛繩往兩角上一纏，就讓牛在山坡和山塢里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和小伙伴們則放心大膽、漫山遍野地瘋玩。玩餓了就可以采桑葚、摘茅豆來吃。山坡上倒處生長著雞蔸，把它刨起來，去葉剝皮，露出白嫩嫩的根莖，塞進嘴里咀嚼，脆而香甜，白汁順著嘴角往下淌。還有那絨茅針、嫩刺莖等也是我們好的零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天，正當(dāng)我們在山上玩得起勁時，突然傳來水牯的吼叫聲，那吼聲在山谷間回蕩，雄壯而又驚心動魄。我心想不好牛觸角了！大家慌忙跑過去一看，只見在山坳的一塊平坦的草坪中間，我的那頭水牯正與鄰村的一條水牯，頭頂頭，角對角地糾結(jié)在一起，斗起架來了。蹄子刨起的塵土在它們的四周飛揚，腳下的草被踏得東倒西歪的，一片狼藉。對方那牛的個頭明顯比我的牛大。雖然我那牛在本村沒有對手，但與這牛相斗就說不定了。我為我那牛捏了把汗，正想上前去扯架。旁邊一個大一點的同伴一把拉住了我說：水牛觸角，六親不認(rèn)，人是拉不開的，必需用火燒才能分開。你過去會被踩死的?？墒俏覀儧]帶火柴，點不了火把，只好站在一旁靜觀其斗了。

兩頭牛你推我搡，你撞我擊地斗了約莫半個時辰，分不出勝負(fù)。忽然，它們象是約定好了似的，各后退了幾步，立在原地不動，但都瞪著泛紅的雙眼，機警地瞅著雙方，呼呼地喘著粗氣，身上的汗象綠豆一樣地往下滾。少歇片刻，又猛地沖向雙方，先是頭嘣嘣地頂撞，接著是四角絞接在一起，扭擺著頭，你挖我一角，我挖你一角。那角相撞發(fā)出的怦怦聲響在上空回旋。兩牛眼睛都漲得血紅，通身是汗，汗珠象豌豆般地淅瀝而下。汗水與散落在身上的塵土攪合在一起形成泥巴，它們變成泥牛了。我那牛突然噴著響鼻低吼一聲，身上粗筋凸顯，奮力向前沖頂。對方那牛想剎住四蹄，穩(wěn)住陣腳，死勁地把蹄子往土里刨。無奈招架不住我那牛的猛攻，連連后退，蹄子犁出兩道深溝，一會兒就被推到草坪邊緣。那牛被激怒了，眼睛噴著怒火，大吼一聲，迅速轉(zhuǎn)動身體，與我那牛的身體緊貼到一起。這樣它們就由兩角對斗變成了一角單挑了。兩個牛頭上下飛舞，左攻右突，噼噼叭叭地撕打了一陣。我那牛瞅了個空檔，將頭一偏把角插進對方的胯下，奮力向上的一挑，緊接著身體向那牛來一記重撞，那牛踉蹌了一下就轟然倒地了，頓時塵土飛揚，雜草飛舞。那牛很是機敏，立馬一躍而起，撒開四蹄，落荒而逃了。我那牛正欲拔腿追趕，我一個箭步上前抓起地上的牛繩，將它死死的拉住。它犟著鼻孔，揚起頭來，朝那牛奔跑的方向一陣大吼，仿佛是宣告自己的勝利。然后，它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變得溫順起來了。

一場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這這樣結(jié)束了。

一個冬天的早晨，我把牛從牛欄里牽出來，喊了一聲：“挖！”牛聽了就乖順的低下頭顱，我就把雙腳踏到它那寬大的頭蓋上。待我站穩(wěn)，它就將頭往上一昂，我就順勢坐到它的脊背上去了。冬天霜一打，草木都枯死了，再沒有青草可吃，只有茅草莖和地皮草的根，還殘留著一點水分和甜味，牛還比較喜歡吃。而這些東西，只有岸上才有，正好，我們村口有一口塘叫葉角塘，靠里一側(cè)就有個高岸，我就把牛趕到那條岸上去放。牛甩著尾巴低頭吃草，我就騎在它背上專心致志地看小人書。當(dāng)它由北向南地吃到岸的中間時，一條魚冷不丁地從塘中躍起，又咚地一聲落入水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身體一歪就從牛背上滑下來，向塘里墜去。這意外的變故嚇得我驚慌失措，下面是冰冷的池塘水，深不可測。我心想：完了完了，我要被淹死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我那頭水牛把腦袋一偏，將它那只粗大的牛角準(zhǔn)確地挑進我棉襖與內(nèi)衣之間的空隙里，這樣我就被它的角給勾住，懸在空中了，它又將頭擺正，再脖子朝岸上一扭，我就被它提了上來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這個過程在極短的時間里完成，令人難以置信。當(dāng)時我心里對我那牛的感激，難以用言語來表達(dá)，以致我抱著牛頭嚎啕大哭，它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里也溢出了淚珠。當(dāng)時，我發(fā)誓今后一定要更好的待它，讓它吃上最好的草，喝上最潔凈的水，住最干凈的牛棚。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恩人呢？

此后，水牛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長得更加膀大腰圓，膘肥體壯。走起路來氣宇軒昂，干起活來十分賣力。因此農(nóng)忙的時候，派它的活特別多，尤其是雙搶季節(jié)。常常是上午犁田，下午耙田，晚上還要拉石磙碾谷。這時候，不能放它，我就從田岸上割來最青最嫩的草，趁它歇息時送過去喂它。

真?zhèn)€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牛有旦夕禍福。辛勞了整個如火如荼的七月，那年雙搶上岸（結(jié)束的意思）牛就發(fā)病了，先是擇草，接著就不怎樣吃草，后來就是根草不進，膘飛快地往下掉。獸醫(yī)看了幾次，說是勞累過度得了肺病，灌了幾次藥都不見效。我心疼不已。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把它趕到灣后沙山的山坡去放，它依然是不肯吃草，我扯了一把青草送到它的嘴邊它仍然不吃。突然四腿一軟，就跪倒在地上，我看見它那雙大眼里淚珠子涮涮地往下流，我想它大概意識到自己生命快走到了盡頭，已致傷心落淚。它那流淚的樣子叫人心碎，幾十年后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坐在地上，與它默默相對，淚水也嘩嘩地往下淌。近中午時分，它就倒地而死。下午，隊長就派幾個壯勞力拿著刀斧對它進行屠宰，宰后發(fā)現(xiàn)它的肺都已爛掉。那時，我站在一旁默默流淚。這血腥的場面讓我過了幾十年后仍不忍回想。它的肉當(dāng)晚就分到各家各戶分享。當(dāng)時，我家也分了一部分。我媽做好后叫我吃，我堅決不吃。此后好幾天，我也不吃不喝，一個人坐在門前默默流淚。我媽叫來我的伙伴勸我：不就是一頭牛嗎？又不是你家的！至于嗎？

是啊，牛不是我家的，但他是我放的。好幾年里，我和它朝夕相處，患難與共，它不但是我的兄弟，而且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它，我早就從這個世上消失很久了。

2012。11．5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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