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近黃昏
文/叢敏
我癡迷于日落甚于日出。不是到了中年的今日,而是從我第一次感到日落懾魄的那刻始。
那一年我到底有多大?每次想起被日落感動的日子,我都會問自己。但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但那時候,我非常非常地年輕,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初中生,應當很確切。
記得那個盛夏的傍晚,心情抑郁中,我信步向海邊的學校走去,想以看海解憂。
就在我靠近小學校的瞬間,被眼目所及的景色驚停了腳步。
我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是燦紅的,不,那是寧靜中的火紅,是鑲了金邊,穿了金袍的金紅,學校的屋檐是金紅的,墻是金紅的,院子是金紅的,院子里的花壇是金紅的,花壇里的花是金紅的,圍著學校的那些槐樹是金紅的……在這金紅色的世界里,所有的動著和靜著的物與景都成了一種虛幻的神物,讓人不敢觸摸,但又不忍離去,本來就站在了學校的身邊,卻覺得這學校,不是平日所見的學校了,它成了紫光閣,金鑾殿,玉黃宮,這一刻中,一個錯覺會不請自訪,我會問自己:我的僅僅是幾間瓦舍的學校,怎么就這么地金碧輝煌,法眼端詳了呢?我立即覺得自己也是那么地神圣,高貴,同時我也那么地害怕,怎么天天進出的學校,一下子就變得這么地遙不可及般地光芒萬丈了呢!我想抽身離去,但這紅彤彤的光芒就是不讓我離去。(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啊,這個時刻里,整個的島子都被這紅籠罩著,神圣著,浸染著,在這紅中的人,物,事,那么清晰,又那么地虛幻,影影綽綽,迷迷離離……分明是在人間,卻覺得到了天堂里去了,分明腳踏著這方土,卻覺得已飄飄欲仙到了神界!
一連幾天,這樣的時刻,我都會來到小學校,陶醉在這金紅是怎樣地化腐朽為神奇,化丑陋為美麗,化平庸為神圣。
當我知道了這金紅來自于日落,我就迷上了看日落。
為了將日落的全過成看得真切,仔細,我是下午三點半就來到了海邊,擁坐在海邊小樹林的網堆上,一眨不眨地盯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
我看見一直懸在正空中的太陽,在近四點的時候,就收攏了那刺著眼睛的光芒,向西半天滑去。這個滑的過程是小心翼翼的,似漫步,如思索,隨著她的移步滑行,她就一點點地變大,變清晰,變得寧靜,變得柔情,變得親切,變得溫吞,想著時才懸在正空中的太陽,那么地威嚴,那么地熾熱,那么地高高在上,我簡直不敢相信它們是一個太陽呢!
當太陽完全信步到了西天的時候,她居然將自己渾圓的身軀,坐化成一個半圓的玫瑰紅,很是晶瑩剔透,又敦厚粲然,讓我想起了在月光下給我講故事的姥姥周身散發(fā)出得那種溫情愛意,我很想踏海來到這個圓圓的腦袋前,和她貼貼臉兒,讓她擁著我,唱一首暖暖的甜甜的搖籃曲。
就在我陶醉于遐想的時候,突然的,那圓的暖腦袋不見了,她又化成了一個溫潤的火紅的長堤一樣的彩帶在西天里靜懸,為什么不舞起來啊,你是這樣地美麗而飄逸,這樣的不張揚,不矯情的紅,我想她一旦動起來將是怎樣地傾國傾城,醉了山河,迷了宇宙,我競激動地從網堆上跳起來,向她揮手,但她無視我的縱容,居然把自己又坐化成了一絲絲,一縷縷的紅,潑向了整個的西天。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整個西半個天,已經被她潑點成了一片以玫瑰紅為主色調的紅,火紅,緋紅,粉紅,紫紅,醬紅,綠紅,橙紅,黃紅,金紅,暗紅……雖那么地密集,卻井然有序地佇立在西天里,真的不可思議,太陽移向西半個天的時候,她收斂起自己的光芒,競是一個親切的長者般地溫厚,但她一旦把自己的光熱給了云,給了西半個天,居然把這云天蒸騰得,點燃得,閃耀得如此地美麗,如此地光芒萬丈,那些被她潑點的云就是所謂的霞光了,無數個霞與光的組合,就是云蒸霞蔚!就是霞光萬道!這霞光潑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金紅,哪里就是金壁輝煌。
在這個時候,讓我最迷得還有在這霞光映照下的海。
貼著霞光處,也就是緊挨落日處的那片海,是金黃,金紅的流動,它很是活分,粲然閃爍,金紅的光芒讓它奔放,熾熱,汪洋,恣肆,但落日余輝的凝重,又使得它的奔放中平添著深沉,如一個經風經雨,內涵豐富的壯年男子,活力四射,但張弛有度。隨著這樣的一片海再向前一瞧,哦,竟然是一小縷的紫紅,這紫紅在霞光的閃爍中,感覺像些盛開的郁金香,在夜風的搖曳下,述說著悄悄話,更像一個端麗而抑郁的美少婦在對月遐思,緊挨這一縷紫的海面就是一片淡綠,好大好大的一片淡綠的海面,目光一觸及到這片淡綠的瀚海,我昂揚的情緒一下就平和了,我就不有由自主地誦讀起“西湖的碧波,漓江的水”的詩句了,這淡綠讓我想起了鴨蛋的綠,想起了三月的草原,我很想穿上一條白色的長裙子,豆綠色的長衣,戴上一頂金黃的草帽在這片綠上起舞,綠的一大片開闊出去,就是一片烏籃烏藍的海,霞光中海的烏藍,是一塊塊深藍與淺藍的組合,這藍隨著霞光的一耀一閃,靜謐中的律動,真是別有一番風致在其中,看到這樣的藍,我居然會想起那些用耐心包容著淘氣兒女的父母的寧靜與關注,還有久經了風月歷練后的美人的端麗,婉約。
那些聳立在海中的礁石更是別樣,它們在這落日的光中,都是輪廓清晰的音符,隨著落日和海水的旋律,湊響著最強的感嘆,就像有了它們,大海更見浩瀚美麗般,落日里的它們讓大海更多了肅穆與威儀。
最不能忘記是那天,被挺立在海岸的一艘大軍艦震懾了的情形。
那天的三點一過,我就來到了海邊,和約定的落日說話兒。這是自發(fā)現落日的不同凡響后,我和落日的默契。
一來到海邊,就看見了矗立在西海岸的一艘大軍艦。每年的盛夏,島子的海上都會有軍艦出沒,說是海軍在大演習,但只一兩天就離開,那些演習的軍艦只在深海中巍峨,我們很難和它們有近距離的接觸,遙遙相對中,那些大軍艦就是我們心中最威風凜凜的天兵神將。今天,居然有一艘大大的軍艦靠了岸,我的心能不怦怦跳著,我的目光怎能離開這軍艦。
我在落日里,在萬丈的逆光中,注視著這軍艦!
當落日的金色的絲線縈繞,纏裹著軍艦的時候,淺灰色的軍艦,就是傳說中的藏著珠寶的阿拉伯城堡一樣地威儀,神秘,瑰麗,堂皇,富麗,就連軍艦的旗幟也是紅潮如滾,飄袂如仙如魔。
在我傾心地注視中,一群年輕的士兵來到了夾板上,他們迅速地站成了整齊的方隊,然后,開始做著操,威武,健美的他們,在落日的光里,都是美麗的金雕,玉刻,游龍,健鳥,是一個個金樹在臨風,年輕的他們,活力的他們,在落日的沐浴與點化中,筋骨如劍,噴薄如火。不待我把心中對他們蓬蓬如潮的詩章抒寫完,這群士兵就回到了艙中,在心底里的溫情密意正要獨押一聲惋惜時,那挺站在艦首站崗了望的士兵,又攪動了我心頭的柔情與蜜意。
這個年輕的士兵,他的標準的軍姿,他活力四射的身軀,在這落日的萬條千條的光芒里,與天,與海,與落日,與霞光,與軍艦,與岸,組成了一偵絕色的逆光照,光與影的嫵媚,光與影的拓潑,使得這個戰(zhàn)士真就成了一個昂揚巨人,他不用說一句話,他的被日光飽滿著的身軀就能彈去人世間所有的灰塵,就能獨霸萬里千里的長空!此刻,他是落日的鍛造里最光輝的桂冠!
也就是在這天的賞日落中,我知道了,當最后一縷霞光隱遁,天,海,將是在一汪軟綿綿的柔情里歸于圓寂,那流動的光芒,那水色的漫漫,都將隨著她的消失,給了天,給了海,給了大千世界……
就是從這個夏天起,我知道了落日美過日出,也是從這個夏天起,我一直就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為什么落日是如此地璀璨,而沒有人去贊美她,有了一個李商隱贊了一句,還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蓖聪缟w了稱贊。而二十幾年后,再一次回到了故鄉(xiāng)看了一次日出,答案終于有了。我發(fā)現:日出更熱愛著自己的誕生,掙脫,更想著的是獨尊的威儀,而日落,她是跋山涉水后的絕唱,是歌者行云流水的譜寫,是大徹大悟后對熱愛著的世界的點燃,是奉獻者留給這個世界的水光浮影,字句鏗鏘。她把自己滄海桑田中悟得的真諦,化做了手染的光絲,鎏云精雕細琢,向青天,向世界潑釉,所以,她的人生最后時段才是最絢爛的。
美在近黃昏,何須為時日的長短悲戚,何須為有無贊美而臨水照鏡,話短流長,這就是日落留給我的最質樸,最曠遠飄逸,最豪情悲壯的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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