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明玉
緊挨著上海城隍廟有一條小弄堂,墻濕漉漉的。深黛色的墻頭上,雜草把早春的雨絲串在青翠的腰肢上,這些柔弱的莘莘生靈們,不勝慵懶地相互依偎著,靜靜地聆聽由遠而近的皮鞋敲擊石板小路發(fā)出的韻律。
韻律瑣碎,急促,戛然停止在黑漆漆院門之外:
“你是小然弟弟?”
“是啊!你就是明玉姐嗎?”我站在小院門口。
明玉頷首點頭,溫和而柔媚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審視一遍,眼光停留在自己秀氣的黑色皮鞋尖上。
“小然弟弟成了大人哩?!?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明玉姐姐也是?!?/p>
“如果不是這身海軍軍裝,我哪里敢猜這是弟弟你??!”明玉抬起睫毛,眉目流轉之間依稀可以找到童年印象中,一種倔強不屈的神態(tài)。
“干嗎這么站著!這就是我家?!?/p>
明玉姐姐側身讓我進門,自己卻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外。
“你先進去,我馬上就來?!泵饔裉鹈赖匕鐐€鬼臉,輕盈地跑進弄堂對面一家照相館里,瞬間歡快地飄飛出來,手里多了一架立式的120照相機。
“進來啊,小海軍,我媽媽在家打掃衛(wèi)生呢,如果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不敢認你呢?!?/p>
這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弄堂小院,院里,五六家人家,公用一個水龍頭。水龍頭是沒有把柄的,每家持有一個把手,作為鑰匙可以放水。
明玉家光線昏暗。明玉媽媽正從門背后被布簾遮掩的地方轉出,提著馬桶準備到弄堂清洗。
“媽,你看是誰來了?”
“一早起來就瘋癲,沒有點文靜樣子。哦!這是誰!這不是我們對門的小然那孩子嗎!”
明玉媽媽放下馬桶,把我領到門外,上下打量,推遠又拉近地辨認著我,親昵地用手背撫摸我的臉說:
“我一直和你媽說,就你家小然經常哭天喊地的嗓子,將來一定可以當歌唱家。知道你在上海當兵來了,我還真不敢相信呢!”
“媽媽,當兵多美啊,我做夢都想當兵呢!”
“別聽你明玉姐的,她呀如今可是黃浦區(qū)舞蹈隊的靈魂呢。現(xiàn)在還準備調入上海歌舞團,就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命!”
“反正我靠自己,如果進不去我也不求別人?!?/p>
“隨你隨你!人家愿意幫助你就一定有別的意思嗎!”
“不和你說了!媽媽,你去忙吧,我要照張海軍像哩!”明玉嬉皮笑臉地推媽媽出去。
明玉還是小時侯那樣霸道,也不問我同不同意,已經在跺著腳,急切地扒我的套頭式水兵服了。
“喏,這個地方,”穿上軍裝后,明玉指著自己的潔白的頸項之下。
“這個地方怎么露出這么多啊,不好看呢?!毖粤T,側過身去避開我的視線。
“那你總不能讓我把?;晟酪裁撓聛戆。俊蔽矣行殡y。
“那怎么不行!還挺封建呢,小海軍!”明玉調皮地揚起好看的眼睛。
明玉終于把自己打扮成不倫不類的女孩水兵了。
黑亮的長發(fā)堆積在藍白相間的水兵披肩上,敞口很低的披肩下,我那?;晟?,裹縛著明玉剛剛豐滿起來的胸脯,海藍色的條紋在那里形成浪潮,高高涌起;右手五指向下輕扣著向上迎接的左手五指,雙手平端在裊娜的腰腹之間,深藍色水兵褲,肥大而飄逸,掩蓋著呈丁字步站立的纖長而挺拔的雙腿。
“別傻看著我啊,小海軍!這個照相機里還剩兩張照片,一張給我,另一張我們一起照。”
第一張照完后,明玉轉身擺出軍人的各種姿勢問我。
“我好看嗎?小海軍!”
“好看,不過不像當兵的?!?/p>
“真的嗎?”明玉天真地拍手。
“為什么不像?”明玉故意把黑亮的眼睛挑向天花板,顛起雙腳,雙手反背在身后搖頭晃腦問。
“真的好看,不過,如果像的話,有點兒像國民黨女兵或者女特務。”
“咯咯咯咯……”
明玉笑彎了腰,眼睛里的淚水亮晶晶地蕩漾出來。
“我們自拍一張合影吧,將來我嫁給別人,你就沒有機會呢?!?/p>
除了和家人,同學集體合影以外,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單獨合影,而且是我心目中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因此一直記載在我的內心深處。
那年明玉二十周歲,我十八。
在明玉三十周歲的時候我在上海十六鋪碼頭附近的一家臨街的小面食館子找到了明玉。
聽父母說,明玉改行了,跳舞的工作因為區(qū)歌舞團解散而失去。聽媽媽說,明玉很傻,一個很英俊的部隊高干的兒子追求她,還可以幫助明玉到市歌舞團繼續(xù)跳舞,但是明玉不知為什么,就是不肯答應人家,結果連工作都丟掉了!
站在潔凈的玻璃櫥窗外,可以看到這家面積只有幾十平米的面食小店里生意紅火。因為地處繁華的碼頭附近,客人大多是提著各種行李趕路的外地游客。小店以經營混吞、包子、燒麥和各類南方面類點心為主,不設座位。
因為是現(xiàn)場制作,籠屜,面板,肉餡,加上蒸汽騰騰的蒸鍋,把不大的地方弄得云蒸霞蔚像仙境。在你擠不進去問話的氣氛中,一個埋頭搟面的女員工抬起了頭。
頭發(fā)是盤起來顯得古典的那種,耳朵像蠟做的;額前有幾縷劉海被汗水打濕,遮掩了眉眼。女員工用手撩開滑落的頭發(fā),眼睛明亮而圓潤,好像也被水氣浸潤了一樣水靈靈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掃過來,精巧的臉頰潔白細膩,被剛才的動作沾上了面粉,顯得滑稽。
女員工復又埋頭把手里的面團處理好,切成一個個排放整齊的面基,手交叉著拍動著沾染的面粉,輕輕拉了一下附著面粉的白色工作圍裙。
“儂,要瑪嘛么日?(你,要買什么?)”聲音嬌柔,是上海話。
“……”
“以為人家就看不出是你!——小海軍!”這會兒是普通話了。
明玉猛然揚起甜美的笑臉,用拳頭輕輕地在我深色的西服上留下白色的印章。
“哈,真是你嗎!明玉姐!”我?guī)缀跻饋?,驚呼。
“你連和面都像在跳舞一樣!”在別人的異樣眼光下,我壓低了聲音打量她。
“跳舞?跳舞是沒有機會了,不練功,骨頭都硬了?!?/p>
“明玉姐你一點都沒有變,真的,反而更好看了。”
“真的么?為什么呢?”
“成熟,豐滿,特別是眼神,反正你不應該是在廚房工作的那種——優(yōu)秀廚娘。”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想在最短的時間里表達一種一直以來想說的核心問題。明玉笑了,一面低頭干活,一面沉默,手在面團里面反復地揉按著沒有說話,直到頭發(fā)又滑落下來,輕輕地用手去撩,恍惚間,好像順帶著用小臂蹭過眼角。
為擔心她會把自己抹成個小花貓,我在尋找自己的手絹,但沒有。
“你找什么?錢嗎?不用了,對于你,我們小店全部免費?!?/p>
明玉似乎并沒有我想象的傷感過,反而是一片陽光燦爛的樣子仰望我。
“時間長嗎?在上海?”
“不長,我找了很多天才找到你的這個工作單位,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
“是在工作?”
“是去上大學,從上海坐船到重慶?!?/p>
“如果有機會到我家去看看我媽媽?”
“好啊!你自己有家了嗎?”
“有了,他是國營廠的工人?!?/p>
“以后打算呢?”
“養(yǎng)家糊口,相夫教子”
“你還是那么倔強!”
“我不知道————”
我們短暫的交談使店里的面食供不應求了,因為不好意思影響明玉姐的工作,我們匆匆忙忙地結束了交談,我記下了明玉姐的住址和這家面點店的電話。
“他,什么樣?”臨走時,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挺好的,不如你!”明玉平淡的開著玩笑,想用手撣去我身上的面粉,又怕弄臟了我的衣服。
外面人流如潮,像河水立即裹攜我消失在生活的長河中。
近處,蘆葦叢里有船家清晰的話語和笑聲向遠方流逝。
2007年,上海因為再過三年承辦世博會,沿黃浦江兩岸已經大面積搬遷,正在大興土木。十六鋪碼頭沒有了,那家面食店也已蕩然無存。
媽媽從很不確切的消息來源說,明玉離婚了,因為丈夫沾染了賭博的惡習,好吃懶做,似乎已經把家產揮霍一空。(其實他們哪里有什么像樣的家產?。┬液靡驗樵@周邊也是搬遷擴建,明玉獨自獲得一間公寓,地址大概在浦東某街的小區(qū)里。
我去找過,在那些被叫做“立起來的弄堂”里沒有找到。
在春季的一個早晨,我獨自閑逛在新建的人民路靠近豫園的殘留弄堂里。春雨如絲催促著路人行色匆匆。在弄堂石板小路一隅,濕滑的路面上緩慢緩慢地走著一位女孩,因為她也并不在意突然而至的風雨,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著件被風雨打濕的暗紅色束腰小襖,黑色的長褲,褲腳套在水鞋里,頭發(fā)就是明玉在面點店里那種,古典地盤在頭頂上。她使我想起了明玉。和那首叫“雨巷”的詩句,只是沒有那把“油紙傘”。
猛然間一輛電動自行車將女孩撞倒,車揚長而去。
我也是那種不怕下雨的路人。手里沒有雨傘,忙用雙手將女孩扶起來。
“你沒關系吧?”
女孩勉強站立起來,望我,搖頭,苦苦地給我一個微笑,警覺地加快腳步走了。
女孩看起來也是二十歲樣子,但永遠不可能是明玉了。
石板小路寂靜無聲,沙沙的雨點敲擊著墻頭野草,我聽見墻院內,好像有人在輕聲地叫著:“小海軍,小海軍……”銀鈴般的笑聲在雨霧中漂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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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虹 審核通過并說 欣賞美文!問候朋友!歡迎來我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