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誰要怎樣、誰又怎樣，無關(guān)緊要，欲望讓每個人的世界如出一轍?！}記。

我們?nèi)ァ敖饤！?，那里柳暗花明了無盡的欲念——

“金棧”購物中心開業(yè)前夕，我的同事，那位身價千萬的富商遺孀，風(fēng)姿綽約地裊娜進我的辦公室，略帶信任的求證：“你說，要在里面包幾個柜臺怎么樣？”我注意過“金棧”的經(jīng)營理念——“價格自是昂貴，但讓消費者多花了錢，還要因為虛榮心作祟，成就感十足的出門邁下臺階、不久再來。”這個城市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和消費心態(tài)應(yīng)該對它是縱容的。我想了想，回答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應(yīng)該很好！錢，寬裕的話，順便幫我租一個！呵呵?！彼草笭栆恍?，點點頭?；匚吨R時置業(yè)顧問前半句的信息、殲滅了后半句的玩笑，轉(zhuǎn)身拉長了我的目光，娉婷而去。

我的判斷僥幸命中。傲岸獨立的購物中心，外觀高大巍峨、豪華壯麗；內(nèi)在富麗堂皇、寬廣舒適；商品琳瑯滿目、服務(wù)細致周到；不菲的價格、媚惑的品牌，撓癢了敏感的神經(jīng)、撩撥了不安的口袋、撞擊著炫耀和嫉妒。顧客熙攘，趨之若鶩、慷慨解囊。“金?！币慌诖蝽懀杆俚貕艛嗔吮镜氐母叨讼M市場。

那時，乾的加工廠產(chǎn)銷兩旺、收益豐厚。我的狹隘權(quán)力運用得當(dāng)、小人得志。乾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nèi)缤@世界所有人一樣，腦滿腸肥之余，虛空、彷徨和游移。短促掩飾蒼白的，無非酒、色和自命不凡的譫語。這是一個寂寞通行的世界。

人在不清醒時，是用扭曲的激情與外部交流的。忘記了他人未必、多數(shù)人必然未必接受這種情緒對接。一廂情愿的單向交流必然落敗，因此，實際上，是用一種極端熱烈的方式把自己孤獨了。這是一個各行其是而各懷鬼胎的世界。這是一個自以為是卻自卑自閉的世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開始反復(fù)地進出“金?！?，因為那么多美麗的女子匯聚其間：往來選擇的女嘉賓、守候掘金的營業(yè)員。它強大的中央空調(diào)偽裝出四季如春，于是美艷的胸脯、胳膊和長腿理由充分地赫然常在。在靠近浮華彌漫和物欲做主的地方，交易的附加值充滿了刺激，人的欲望更容易真實和直白的浮出水面。在金錢營造的傲慢、優(yōu)雅和殷勤間，人們被迫擅用物質(zhì)來計算得失、榮辱和距離。香艷的空氣在“金?！贝髲d和角落里恣意蔓延，于是，眼睛和手腳，酒宴和覬覦，妖艷的化妝品和翩躚的衣衫，周旋的難耐和底線的突破，甜言蜜語和盈利邀約，矜持放棄和征服拒絕，工于心計巧于辭令和罪惡荒誕低俗齷齪，充斥了那段迷亂的歲月。

我有位同伴的方法很直接，一張一張在對方面前擺起厚厚一疊大鈔，再一張張地往回抽。拿不幾張，就會有脆弱的屈服的聲音堅決地制止。

淺夜時分的“金?！迸R近打烊，“回家”的薩克斯風(fēng)悠揚蕩漾，門前車流人聲，街燈迷離。霓虹依舊妖艷地賣弄著風(fēng)情，樓影樹蔭間的守候，婆娑著別具幽情的內(nèi)容。

人的蛻變，有的大刀闊斧，顯于形式；有的暗無聲息，藏在實質(zhì)；多數(shù)人多半兼而有之。

我的美女同事租沒租柜臺遂成懸疑，從沒見過她在此出沒。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開始忽略她，她和我之間不再會有任何尷尬，我的任何尷尬被她目擊我都不會在意。原來我們一直是帶著桎梏走路、生活的，一直是。只在某個瞬間，純情時、強欲時，不顧一切、盡顯真我？

這種癲狂與荒誕，與其說是生理上的征伐，不如說更是心理上的鏖戰(zhàn)。某個清醒的瞬間，也會被自己的喪心病狂嚇得戰(zhàn)栗，但這樣的清醒畢竟不多，只是黎明來時短瞬的一段。

乾說“官場、商場，人生就是市場，我就沒遇到送不下的禮，只要你讓他確信安全?！?/p>

后來，乾攜手聯(lián)袂了“范思哲”專柜的女子柏靈去過馬爾代夫。后來，我們漸漸厭倦了千篇一律的過程和萬流歸宗的結(jié)局。撇開低效的緩慢和乏味的重復(fù)，不知不覺，我們就疏遠了“金棧”的衣香鬢影、意亂情迷。

我們不去“金棧”，我們有更快更徹底的墮落——

我確信酒精對乾的駕技絲毫無妨，無論攝入多少瓶啤酒，他座下紅色的SUV都會平穩(wěn)的行駛、精準(zhǔn)的停置。我們有理由相信，生命和陪伴生命的浮躁永遠漫長而凌亂。

我們呼朋引伴的直奔歌廳，燈紅酒綠、鶯歌燕舞。在秦樓楚館的環(huán)繞下，人自然屬性中的丑惡，無比的淋漓直接。綻放在夜色下的白皙和豐腴，囂張地繁榮著拿人錢財解人愁傷的行當(dāng)。你要故作一本正經(jīng)，那就偎紅倚翠，暗流涌動地接受著脂粉馥郁的侵略，讓歌聲掩飾荷爾蒙在波瀾不驚間揮霍；若你徑直宣泄，那些狐媚的、柔膩的、陌生的專項從業(yè)者，就會甜甜的微笑，善解人意地穿透你的孤獨。婀娜地引領(lǐng)你趟過幽暗趟過迷離，別有洞天的一扇門扉，繚亂出另一個世界。明碼標(biāo)價般，口袋的空虛和精神的空虛迅速就能配合默契、各取所需。

道德是什么？是距離外的指責(zé)和嘆息?？鬃釉陉囃粗信腔沧宰l“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矣”；法律是啥？法律是少數(shù)人操縱、多數(shù)人仰觀其中隨時有被濺擊的瀑布式權(quán)力。平民只可以守法和違法，穿著制服跑來跑走去的，都是食物鏈末端的捕食觸角。真正的執(zhí)法者，高高的、遠遠的簽上一個名字。法是多個同心圓的環(huán)形框定形式。利益為圓心、權(quán)力是中心，由里向外，漸次衰微。平民是幾何圖形的可有可無的外緣裝飾。

那些歌聲，有的真摯純正，心追音符、意隨詞境，跌入抑揚的旋律；有的裝腔作勢、醉翁之意，焦灼期待著新節(jié)目儀式；有的開始敷衍，逐漸交融，先是牽起三兩不如意，后來悲從中來、萬千憂傷，不能自已。

歌、酒和風(fēng)情的馨香里，我們的靈魂世界更新配置、重劃單元；在眩暈里，我們妄自虛擬美化提升了明明無動于衷的現(xiàn)實。這造成了，我們懊悔意興闌珊的囊空如洗，又很快留戀于卷土重來的樂此不疲。隔三差五，交叉結(jié)伙?！熬菩阎辉诨ㄇ白?，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p>

天然而真實的尊重這些萬花筒一樣的女子。人的存在狀態(tài)，緣于生活緣于心。她們對道貌岸然秉持距離的我，似乎不太憎惡卻很疑惑。我樂意朋友般和她們談?wù)劕嵥椤⒄f說生活。尊嚴(yán)從來不會完整的消滅，正如它不會絕對的舒展一樣。我的溫和得到了實惠的回報：一個杯里的酒淺一些、另一個杯里的茶會熱一些?？傆卸礌T其奸的人及時跳出來，揭露作弊的隱私“酒太少了，再滿些再滿些！”那個精明的檢舉者就是我。正是我呼酒買醉的時刻，所有的好意都成了拂逆的過錯。我知道醉了難受，但就是不愿醒著。

光陰自會投桃報李。有一次，一位女子面對騷擾她的我的同學(xué)，嬌嗔地向我求救竟然說“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另一個隔了數(shù)月偶然見面的女子，脫口說“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似昔人非?！边@讓我有理由確信，“秦淮八艷”不單是演藝，蘇小小也不只限于傳奇?！睍r過境遷，那些女子的容顏一個也想不起。剩下的，便只有模糊的殘缺、寂寥的痕跡，以及清晰的唯美的頹廢與疼痛。可能是燈光過于黯淡、心思過于飄渺，我們不自覺地就守住了底線的孤苦主題。

有一次，在步行街上意外遇到了了早已不是我同事的妖嬈女同事。她斑駁得叫我深感憂慮和詫異，臉色暗黃，長了幾片瘢痕，往日的光彩驚艷蕩然無存。我瞬間對自己非分之想當(dāng)時的猶豫，卑鄙地表示了敬意。我們一笑而過。

乾出差了，遙遠的伊犁。為了事業(yè)的拓展、家人的安逸和我們更持久的不醒。臨行前，他把車停在廠門前的小屋前，囑咐我“有空留心注意，多去他家照看?！蹦翘煳覀円稽c酒也沒喝，他次日要起早，長途漫漫。我們待他回來共慶凱旋。

他一去半月，我和其他人不改紙醉金迷，繼續(xù)在杯盤狼藉和香風(fēng)艷雨間穿梭輾轉(zhuǎn)。

直到那一夜，我接了一個電話。

我再去“金?！?，因為我悲絕——

電話是圈子里一個同學(xué)、玩伴打來的。因為公事喝了一點酒，到家時近子時了，躺在床上輾轉(zhuǎn)思考些瑣事。電話響了，他說“睡了嗎？發(fā)生了一件事！”“沒呢，你說？”“乾前天就回來了，因為有事情，可能不愿讓咱們知道，一直沒聯(lián)系我們?！薄皧W？——！”他頓了頓，他和乾住一條街，我感覺得到營造肅穆氛圍前奏的蓄意。因為洞燭他的小伎倆，心里幾分鄙夷和厭倦。我的沉默讓以為目的得逞的他接著說“今天晚上，乾失蹤了，家里人問遍了找遍了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以往他晚回或者不回家都會告訴家里。”“？”“大約十點時，我們在離他廠子不遠的街上找到了他，就在大街光線黑暗的墻邊，他死了，被人用刀殺的?！蔽乙庾R一下子蒼白了，佯裝若無其事，堅持聽他絮叨了幾句，匆忙借機掛斷了電話。直到天亮，我閉不上眼睛，腦海霧狀的假設(shè)，亂麻般的疑問，終歸一片空白。一早起床洗漱，除了面部僵硬，我毫無睡意。上班的路上，快到乾的廠門附近時，我告訴司機“前面估計交通管制，咱們繞道走！”單位入口處，可以看見平常路徑的狀況，那里戒備森嚴(yán)、往來截止。同車的人對我投注了欽佩的目光，一位善于奉承的干脆直言“您的信息真是靈通?。　边@讓我心臟疼了一下。我寧愿一無所知。

乾的尸體俯臥在大街的東畔墻下，他可能會遭遇各種不幸，但絕難相信的事實卻是曝尸街頭。我所熟悉的身體和服飾，陌生的血泊和姿勢。我一聲不響地穿過人群，蹲下身默默地看他。他的頸部被割斷了一半，刀口延伸到嘴角，背部有三刀。軀干正面——旁邊保護現(xiàn)場的民警輕聲提醒我不要動，法醫(yī)和刑技人員還要勘察現(xiàn)場。臨近中午時候，轄區(qū)派出所的所長和分局刑警隊的某隊長，去我辦公室找了我，了解乾近期的活動交往——我和乾的關(guān)系眾所周知。乾的社交異常復(fù)雜，我的直覺判定作案者是個籍籍無名的人。我向兩位公安談了自己的看法，甚至很具體的描摹了兇手的輪廓形象和基本情況。他們在藍皮的工作手冊上做了簡單記錄。

那一天我不再說話，呆坐椅子上。工作和同事也似乎縱容我的發(fā)呆，都不來打攪我，直到下班時，有人善意的提醒了我?；氐郊依铮允谴糇?。夜里輾轉(zhuǎn)了好久才進入懵懂，恍惚中，又見乾酒后白茫茫的臉。

第二天，我開始一有空隙就打給公安局負(fù)責(zé)偵破此案的民警，關(guān)切地敦促、了解和傾訴。我有些語無倫次地失態(tài)，他們善解人意地寬慰著、敷衍著、結(jié)束通話。下意識地，我覺得對于乾的死，負(fù)有小份額的責(zé)任，如果我在場、如果我更積極地關(guān)注乾的往來細節(jié)······我的思維進入了機械應(yīng)激的非理性狀態(tài)。

十天后，案件告破。行兇者的實際情況巧合了我的估計，我不認(rèn)識他。案件的起因，不過幾萬塊錢的糾紛而已。沒有迂腐的人，只有迂腐的事。最懦弱的人，往往制造最激烈的行為。為了區(qū)區(qū)幾萬塊錢，乾，失了性命，遺棄家庭；兇手也必如此。

乾的葬禮當(dāng)天，空氣陰暗晦澀，我叫了所有參加的同學(xué)聚在一家酒店。大家都喝多了，一個生命的陡然殞逝，讓他人，物傷其類地涌滿感慨。我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空了，除了酒。

在最廣闊的地域里奔逃和最深沉的悲哀里堅持，都是毫無意義的。希望，就是告訴我們，忍耐有限、結(jié)束有期。

風(fēng)雨和塵埃之后，街上的血跡淡化消失了。漸漸，乾的事移出了人們的關(guān)注視線和記憶，沒人再提起，

我不斷地夢見乾縫合好頸部的遺容，依然不失英俊。每夜，我要一遍遍撥打他熟悉的號碼，聽著無人接聽的線音才可以睡去。

那段時間，除了單位和家，我絕少進別的門；除了必要的言語，我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我已經(jīng)不再飲酒，甚至嗅到酒味就有嘔吐的沖動，仿佛血腥氣一樣刺鼻。我只是很蒼白的很本能的這樣去做，好像不如此，就要死。

這給我的工作帶來了異樣的氛圍，家人無奈的疼痛。我覺得自己有必要看看心理醫(yī)生了。

我的病在半步踏進咨詢室時痊愈了，似乎一場肅穆的夢驀然醒來。因為偶然扭頭的我，看見那輛紅色的SUV一路行來，我下意識地抬手招了一下。僅是顏色相關(guān)的那車毫不遲疑地疾馳而去，我的眼淚來了，我終于又會哭了。

忽然之間，裂變一樣，所有的人開始重新自我定位和生活規(guī)劃，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約了蓉，我和乾的女同學(xué)，美麗而風(fēng)情的蓉。我們在高高的樓層對坐，她靜靜地啜飲著一杯鮮艷如血的紅酒，聽我述說、質(zhì)問和哭泣，沉穩(wěn)得有些慈祥。她對“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的追問，謹(jǐn)以無奈的搖頭作答。我緩緩的鎮(zhèn)定下來，問她“不要只喝酒不吃菜，對了，你吃什么面食？”這下，輪到她落淚了。

時隔不久，單位的新舊同事搞了個聚會。回程時，夜色凄迷，逐漸下人的車上剩了我和舊同事——曾經(jīng)美艷的寡婦。我突然說“我說個事，你別介意？”她歪歪腦袋，有所期待地說“嗯！”如果不是酒精和真摯，我可以按部就班的展開挑逗，我說“乾死了，我真的很痛！”她像一張崩到極限的弓，慢慢地松懈下來，說“奧！”我不愿示弱的淚水被人查獲，匆忙開門下車。擺手示意她離開，車的后尾燈一晃就不見了。我在回家的很短的路上，一步一步，感覺長大了。

鬼使神差地，我又去了“金?！薄Ｋ械撵陟谏x在我眼里，都黯淡地不復(fù)炫目，不過簡陋的貨架、采購者和兜售者而已。乾經(jīng)常盤桓的廳堂和角落，剩下的是陌生的和更陌生的臉孔。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尋找，還是嘗試遺棄？沒有答案的步履，支撐著孤魂野鬼般的游蕩。猛然，我看見了尊貴的“范思哲”叢林里隱蔽的柏靈。我對于不經(jīng)意就喚醒我不良記憶的伏兵，充滿了仇恨和敵意。多半她與我不謀而合，我們試圖裝作素不相識，但彼此眼角的晶瑩出賣了自己。她在傷感中的美艷無與倫比，她笑了笑“改天請你喝酒??？”我說“好啊，好啊，我們以前很熟呢！”

下樓的電梯扶手有些凝澀，手掌磨得有些不適，速度也似乎太快，令人眩暈。

站在街心，回頭看看“金棧”，一座從沒去過的不潔的神秘之域。

后來，很久以后，與經(jīng)辦此案的民警喝酒。他說“作案人準(zhǔn)備了毒藥、炸藥和刀具?！比绱朔治觯乃婪ǖ故俏：ψ钚〉囊环N。悲劇的層次和后果的輕重對比，原來也是可以帶來釋然的。

理想，現(xiàn)狀及情欲，真實得足以讓幸福恍惚，卻又痛苦得絕類死去活來。請原諒我冒昧地妄用彌漫死亡氣息的灰暗語匯，只因這竟是關(guān)于我內(nèi)在較為完整、貼切的描述。我滿足當(dāng)下，感激天賜恩寵；卻也百般厭世，奢望輕巧安靜的消亡。熄滅紛繁的欲念，一任它們翕然叢葬。謹(jǐn)以病態(tài)的健康，寂寂存活，行走于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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