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之愛——“拾穗者”和“遺穗者”之辨
麥田之愛
——“拾穗者”和“遺穗者”之辨
勞燕
讓· 弗朗索瓦· 米勒 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年〕,是法國近代繪畫史上最受人民愛戴的畫家?!妒八胝摺罚?857年收藏巴黎盧浮宮)是米勒最重要的代表作。
米勒以真實,親切,給人豐富聯(lián)想的畫面,純樸親切的藝術語言,牧歌式地傳達了對農(nóng)民艱難生活的深刻同情和對農(nóng)村生活的摯愛。米勒對畫面處以暖黃色調,以紅、藍兩塊頭巾的色調沉穩(wěn)地融入暖黃,使整個畫面顯得平靜而又莊重。作品的手法簡潔樸實,天空和麥地顯得十分和諧,豐富的色彩統(tǒng)一于柔和之中,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派鄉(xiāng)村風光。
《拾穗者》不愧為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得到世界的認同,尤其被廣大法國農(nóng)民所喜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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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收后的田地里,三個農(nóng)婦為了口糧,正彎著身子拾取遺落的麥穗。她們身后那堆得像小山似的麥垛表明,這是一塊剛剛收割后的麥田。
米勒沒有描繪三個農(nóng)婦的相貌及臉部的表情,卻著意刻畫了她們的身姿,和從不同視角可以觀察到的這三個農(nóng)婦的拾穗動作。就從這種身姿和體形動作,讀者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畫面上三個人的年齡,扎藍紅頭巾的兩個顯然年輕些,右邊的則是個老婦。有評論家認為,這三個是祖孫三代,右邊是祖母,左邊是母親,中間是孫女輩。
其實,米勒對《拾穗者》場景和人物的布局、設定,是頗費斟酌、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自有其用意。
米勒創(chuàng)作此畫,主要受了《圣經(jīng)·舊約》中《路得記》的影響,或者說是路得的命運觸發(fā)了米勒的靈感,促成了米勒去構思創(chuàng)作《拾穗者》。
《圣經(jīng)·舊約》中的《路得記》是整部《圣經(jīng)》中最溫馨的一篇?!堵返糜洝酚杏洠?/p>
古猶太國,大旱連年,赤地千里,兩個死了丈夫的媳婦跟著既死了丈夫又失去兒子的婆婆,無依無靠地悲哀地回到小城伯利恒,要生存,卻走投無路,一門三寡,悲風四起。婆婆明理,不願拖累兒媳,遂苦勸她們離家出走,不要在一塊兒作無望的掙扎,婆婆要倆媳婦改嫁去,各隨命運運命,各奔前程。三個寡婦抱頭痛哭,一個兒媳婦淚流盡而后離去,另一個不忍離去,這個沒有離家的媳婦就是路得。
在蒼茫暮色中,路得發(fā)出了撕心裂肺,感天動地的告白:
“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隨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除非死才能使你我分離!不然,愿耶和華重重地降罰于我!”
路得的告白,動人肺腑,這也許是人類最為至情至性的偉大告白之一。
米勒,這位出身農(nóng)家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就是被這偉大的告白打動,構思布局了《拾穗者》。
米勒在畫面中用中性灰度將拾穗的三人以及時間和麥田天地定格在蒼茫暮色中。藍頭巾的拾穗人正是路得。她累得用一只手搭到背后,但她另一只手細心地在撿起零散的麥粒,是一粒一粒撿!她累彎了腰,但她身姿美好、體形透析出年輕,米勒沒有畫她的臉部,以至放棄了對表情的描繪。如果她就是路得,那么拾穗其實就是路得在告白。
貧困中的人民,會有無數(shù)悲慘遭遇,把他們的際遇和不幸悲哀揭示出來,會牽動、刺激、刺痛人心。將在貧困中掙扎求生存的三個寡婦,定格在麥田拾穗場景中,這就是米勒此畫的匠心和深度。于是,我們從對路得的告白的感動走向了貧困者不屈不饒頑強求生存的這個“拾穗場景”。拾穗者,深深地打動了法國的農(nóng)民,觸動了所有人的心。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之魅力。
如果米勒正面記錄她的面部,那么路得的臉部會是什么表情呢?路得是熱淚漣漣說那段告白的,麥田中的路得此時臉上也同樣只有淚水。偉大的藝術家沒有描繪偉大的路得的臉部,從身姿動作色調完成了對貧困不屈不饒、頑強求生存、偉大勤奮、熱愛生活、不易生活著的年輕美麗的路得的塑造。她不僅在說,她還在做!
數(shù)以千年后,英國詩人濟慈的名作《夜鶯頌》,可以為這里我對《拾穗者》的注解、詮釋作證——英國19世紀初積極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以痛并快樂著的復雜心情寫下了《Ode to a Nightingale》(《夜鶯頌》)。濟慈通過夜鶯的歌唱,提到了米勒的《拾穗者》中的“拾穗者”,抑或就是路得。“Through the sad heart of Ruth, when, sick for home, She stood in tears amid the alien corn.”(“露絲憂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淚,站在異邦的谷田里想著家。”)《拾穗者》中,那個“在麥田的藍頭巾媳婦”“站在淚水中”! 在《夜鶯頌》里,濟慈對偉大的告白者表示了敬意,撫慰了“站在淚水中”拾穗的路得。
天無絕人之路,古猶太有約定俗成的風俗,在麥收的時候,麥田不能收割得太干凈,凡掉在地上的麥穗麥粒,收割者一般不回頭再撿,故意要在麥田留點“余地”,視其為是上帝特別留給孤兒寡婦無衣食無告的人們的活命口糧。
這是法律硬性規(guī)定,還是收割的勞動者對貧窮饑餓者動了隱惻之心,故意遺漏了糧食?前者可以解釋為即使是在原始、奴隸制下,任一種社會制度都會、都保留有、體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即便是最殘忍罪惡的統(tǒng)治王朝,也有人性化、向善的合理存在的一面。后者恰正其反,是說在罪惡的統(tǒng)治王朝中,人心中永遠存在著人性化、向善的本真,民眾之間這種同情、救助,扶弱幫困是普遍的,廣義的,大美大善的。我本人更樂意從后者,從道德范疇來討論這個遺穗問題。
將麥田遺穗留給孤寡貧弱者,說成是律法成命,不免有粉飾太平恭維統(tǒng)治王朝之嫌。如是出于憐憫同情之心,是農(nóng)人故意遺漏,這似乎更接近歷史真實,無論從歷史常識還是社會經(jīng)驗,或者感情出發(fā)抑或理性思考,我更愿意理解這是民間的人性本真之博愛,這就是真正的人性美,麥田遺留麥穗之愛。究竟是統(tǒng)治王朝的法律規(guī)范所定,還是民間的扶貧幫困救助孤寡貧弱,這也許不僅僅是學術問題。
當然,在古猶太,將麥田遺留麥穗視為“神愛世人”,是神所為,既沒有明確說是統(tǒng)治國家的王者法律規(guī)定,也沒有說是收麥的農(nóng)人故意遺留民眾之間的救助貧弱。
這種充滿人情味宗教精神的古猶太故事,在古代中國居然也有,歷史有驚人的巧合,在中國,上古周朝就有與《拾穗者》幾乎一般無二的麥田遺穗故事。那么,上古中國的遺穗問題作何解呢?
《詩經(jīng)?小雅?大田》載:
“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p>
翻譯過來就是:
(在大田的周遭)那兒有尚未成熟(不能作為熟谷收割歸倉)的嫩谷,這兒有遺漏未聚集的禾束,那邊甚至有遺漏的谷捆,這邊還有散落的谷穗,(這些遺漏、滯穗)便是撿穗的寡婦的實惠。
不少人看到此條記載,很是興奮。有人還專作了“遺穗利寡婦”是否是周朝法律制度的考證。這種考證本身就令人詫異,把“遺穗利寡婦”看成是一個早期奴隸制統(tǒng)治中的一種治國立法,以此指證周王朝尚存有“人性的光輝”。又進而發(fā)揮,說這是西周具有“遺穗利寡婦”的淳樸民風,是“治之以德”的表現(xiàn)。
是誰遺穗?是周王朝的法律制度規(guī)定還是農(nóng)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學術問題。
史實如何呢?三千年前的西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謂“大田”,是指“周王之田”。這條記載,折射出了在西周土地所有制下,周王和農(nóng)夫在分配生產(chǎn)果實上的不公。大田豐收了,王者不愁吃穿,千斯倉萬斯倉,而寡婦卻只能靠拾穗而生。這恰正折射了周王人性的丑惡,寡婦的可憐?!斑z穗利寡婦”是周朝土地制度及其不公分配下產(chǎn)生的人性的悲哀。
為什么大田會有遺漏和撒落?是無意為之還是有意為之?遺穗,也許是農(nóng)夫們故意不收割殆,為了讓鰥寡孤獨者去拾此得以糊口,又免于他們沿街挨戶乞討的窘辱,也許是農(nóng)人有意留下一小部分果實讓無依無靠者去拾此借以活命,可謂用心良苦,此乃農(nóng)人所為。農(nóng)人的這種細膩熨貼,宅心仁厚,體現(xiàn)了我們中華民族自古有拯溺幫困的惻隱拯溺之心。在西周土地所有制不公的分配中,農(nóng)人所收,無非是繳給周王,為王者所勞。收割糧食的農(nóng)人,一邊面對著要去繳給糧食的周王,一邊是盼望有糧食以活命的孤寡貧弱者,這個農(nóng)人于是有了拯溺幫困的惻隱之心,這樣的理解才是合理的、客觀的,也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在這樣的法律土地制度及其不公分配下,收割的農(nóng)人既要“向公守正”,又要拯溺幫困,“本色向善”,隱惻之心就此而生,遺穗,是不得已而為之,“民乃本色向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共收入自“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約五百年間”的詩歌三百零五篇(《小雅》中另有六篇“笙詩”,有目無辭,不計在內)?!对娊?jīng)》里的內容,就其原來性質而言,是歌曲的歌詞。它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詩經(jīng)》中的樂歌,原來的主要用途,一是作為各種典禮儀的一部分,二是娛樂,三是表達對于社會和政治問題的看法。到后來,《詩經(jīng)》成了貴族教育中普遍使用的文化教材,學習《詩經(jīng)》成了貴族人士必需的文化素養(yǎng)。
《詩經(jīng)》畢竟不是一部單純的詩集,它既是周王朝的一項文化積累,又是貴族日常誦習的對象。所以,雖然其中收錄了不少民間歌謠,但恐怕不可能包含正面地、直接地與社會公認的政治與道德原則相沖突的內容。秦代曾經(jīng)的焚書就包括《詩經(jīng)》,理由很簡單,《詩經(jīng)》也有與統(tǒng)治王朝意志、社會公認的政治與道德原則相沖突的內容。
馬克思有個著名論述:“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會條件下,聳立著由不同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觀構成的上層建筑?!保ā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629頁)?!对娊?jīng)》產(chǎn)生的年代,我們的先人在自然條件相當艱苦的黃河流域以宗法制度為核心建立起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這個社會為了生存發(fā)展,需要強大的集體力量,需要內部秩序的穩(wěn)定與和諧,而相應地需要抑制其社會成員的個性自由和與之相聯(lián)系的浪漫幻想。正是在這種“生存的社會條件下”,形成了《詩經(jīng)》的思想和藝術特色。由于中國——尤其中原社會的基本特點維持甚久,作為中國文學重要起點、又被奉為儒家經(jīng)典的《詩經(jīng)》,其特色對于后代文學的影響,也就非常之深遠。
《詩經(jīng)》是以抒情詩為主流的?!对娊?jīng)》中的詩歌主要是反映現(xiàn)實的人間世界和日常生活、日常經(jīng)驗,與之相聯(lián)系,《詩經(jīng)》在總體上,具有顯著的政治與道德色彩。無論是主要產(chǎn)生于社會上層的大、小《雅》,還是主要產(chǎn)生于民間的《國風》,都有相當數(shù)量的詩歌,密切聯(lián)系時事政治,批判統(tǒng)治者的舉措失當和道德敗壞。其意義雖主要在于要求維護合理合度的統(tǒng)治,給予人民以較為寬松、可以維持生存的條件,這對于社會的發(fā)展,當然是有價值的。關心社會政治與道德,敢于對統(tǒng)治階層中的腐敗現(xiàn)象提出批判,應該說是《詩經(jīng)》的優(yōu)秀之處。但這個問題應該從兩方面來看。正像在對遺穗問題分析時所遇到的那樣,這一種批評完全是站在社會公認原則的立場上的,在根本上起著維護現(xiàn)有秩序的穩(wěn)定的作用,而不能不抑制個人的欲望與自由。
就《遺穗》一詩來說,它可以是從政治層面批評統(tǒng)治者不合理的土地制度,也可能是對“禮儀”的具有進步意義的贊揚(將遺穗詮釋為具有法律性質的制度規(guī)定);可以是從道德層面感嘆不公平的分配,也可能是對人心向善的人性美的贊頌?!对娊?jīng)》的這種政治性和道德性,并且在后世經(jīng)過曲解而被強化了。本來不是直接反映政治與道德問題的詩,包括眾多的愛情詩,在漢代的《毛詩序》中,也一律被解釋為對政治、道德或“美”(贊頌)或“刺”(批評)的作品。因而,一部《詩經(jīng)》,變成了儒家的道德教科書。
所以,《詩經(jīng)?小雅?大田》所載“遺穗”條,之所以會被政治性道德性的“儒式考證”、詮釋,并不稀奇,這和中國歷史久遠的宗法制度有關,更和維護宗法制度的儒學政治有關。
唐代白居易詩《觀刈麥》:“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田家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闭f明遺穗和拾穗從古至今都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詩經(jīng)》“遺穗”條的本質,是在批判周王朝的土地制度,感嘆不公的分配,從道德的視角贊美“民德向善”。
遺穗,只有一點點,遺穗之行為,微乎其微,遺穗一點點,表明民德向善,善莫大焉,它是美的。
美哉,遺穗拯溺幫困,美哉,遺穗利寡婦。美哉,遺穗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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