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江心之上,一位少年,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執(zhí)韁繩,右手揮柳鞭。佇立在一頭健壯的水牛背上,眼睛凝視著前方,正吆喝著牛向江的南岸踏浪而去……
這位少年,就是我的父親!
這事的發(fā)生,大約是民國時期,一個夏日的上午。當時的江面上,和風細雨。幾只白鷺,翅膀輕盈地掠過浪花,忽高忽低,在天與水、風和雨之間飛翔。江的南岸是一望無際的青草,那是水牛最喜歡吃的東西。站在北岸眺望,透過迷蒙的雨霧,依稀能觸摸到它的嫩與綠來。父親那時聽說對岸的水草很對牛的胃口,牛吃了,膘就一個勁地往上長。于是突發(fā)奇想,就有了上面的一幕。
我父親生于民國十六年農(nóng)歷冬月十三,名華清(族譜上的名字叫元吉),排行老幺。他的上面是我的伯父,伯父的上面就是我大姑。在他年幼時候,我的爺爺和奶奶就相繼離世了。長至少年,他就被送到一個叫江中的地方,跟一位老裁縫學縫紉手藝。在學徒期間,他還得給師傅家里撿柴禾、放牛、干農(nóng)活。他有兩次死而復生的經(jīng)歷。一次是隆冬時節(jié)在湖中挖藕,因天寒被凍“死”,幸虧我大姑及時趕到,與我伯父一起點燃一捆稻草,將他抱到火旁暖烤,才撿回了性命;另一次是他的師傅用裁衣的篾尺劈其頭顱,因流血過多而昏“死”,師傅將他拋棄于江邊的草叢中,他的命大半響后又醒了過來。
后來,我的大姑嫁到馬垅鐵坳,她就把她的兩個弟弟也一同帶上。再后來,我的伯父因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年紀輕輕的他竟然在舂米對的扶手上自縊而亡了。我大姑給我講這件事的時候,喃喃地說:對的扶手這么矮,他怎么就會吊死呢?她象是問自己,又象是在問我。
我父親從十幾歲就開始了獨立的縫紉生涯,不幾年工夫,在我們家鄉(xiāng)方圓二十里的范圍內(nèi)就漸漸的有了名氣,后來他又陸續(xù)帶了幾個徒弟,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大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常聽我大姐說:我們姊妹、兄弟六人中爸爸最疼我。那時候爸爸手藝好,手頭活絡,我出生的那天,他大擺酒席,把全灣的人都請來了,拜八方的。我小時候過過幾年好日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爸爸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推,我的三個姐姐只好眼巴巴地瞅著,不敢動筷。我小時候愛吃麻花,爸爸給我買麻花都是成篩箕成篩箕地買,那麻花松黃松黃的,我咯嘣咯嘣地吃著,三個姐姐就站在一旁干瞪眼。至于當時爸爸不在場的時候我分給姐姐她們吃沒有,我就沒有印象,大姐也沒有說起過。
“有一次,我抱你出去玩,你太重了順著胸前往下溜,我想把你抱上點,就把你往上一托一托的,誰知用力過猛,一下子把你從肩頭扔到了背后去了,咚地一聲摔在地上沒氣了?!贝蠼阏f,“是隔壁的二爹拎著你的耳朵抖了半天,你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你摸摸你左耳后的疤,就是那天留下的?!贝蠼懵酝A艘粫?,接著說:“那天爸爸聞訊后,怒氣沖沖地拿著棒槌四下找我,我嚇得要命,就和三女一起在廁所里躲了一宿,第二天才敢出來。還有一次,媽媽剛給我買了一臺縫紉機,大橋牌的,當時很有名氣,挺貴。機頭就放在竹床上,你跑過去好奇地轉(zhuǎn)那上面的輪子玩,爸爸看到后,抓起機頭就咚地扔到地上,并嚴厲地斥責我:‘你是要你弟弟的命嗎?’我嚇得直吐舌頭……你看爸多愛你呀!”
大姐說的這些,我都沒有印象,也許是那會兒我太小,還沒有記性吧。
但后來的事我就記得了。記得父親每天早晨起來,動身上工之前就會塞給我二兩糧票兩角錢,囑咐我去買幾個包子吃。那時的包子真?zhèn)€好吃呀,粉絲拌肉餡的,剛出籠,冒著熱氣,三分錢一兩糧票一個?,F(xiàn)在再也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包子了。我小時候很乖順,從來沒有張口向父親要過錢,總是父親主動給的。弟弟就不同了,他小時候很調(diào)皮,如果父親不給他錢,他就攆在父親屁股后面,又哭又鬧,有時還撿石子扔父親。拿到錢了就破涕為笑,轉(zhuǎn)身往回跑,飛了似地去買東西去了。有時,父親被他纏得沒法,惱了,就把他揍一頓。但是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對我動過一個手指頭。每逢農(nóng)歷初一,街上的巴鋪就炸油條,價格同包子一樣。那時的油條可是個稀罕物,買的人特多。到那天,父親起個大早,去排隊買。當他用荷葉包著熱氣騰騰的油條回來叫我的時候,我還沒有醒呢。
大約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得了一場大病,視力劇減,小便不通,憋得我哇哇大哭。父親用偏方給我診治,不效。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診治,還是不效。父母就心急火燎地把我送到黃石去治。黃石的三個大醫(yī)院都治遍了,查不出病因,醫(yī)生就給我插一根導尿管讓尿液排到瓶子里,解決燃眉之急。于是我每天拎著一個輸液用的玻璃瓶,在醫(yī)院里晃來晃去,經(jīng)過身邊的人就好奇地回頭看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后來,父親和母親就將我轉(zhuǎn)院到武漢的一個大醫(yī)院,當時母親還拎了一只老母雞過去,想送給醫(yī)生。她把雞放在醫(yī)院大廳走廊邊的長凳下面,結(jié)果叫人給偷走了。檢查完后,醫(yī)生說要住院,去繳錢住院時卻被告知沒有床位。父母可憐兮兮地央求了半天,那人兩手一攤,說愛莫能助,但他出于同情建議父親去找院長說說看。可是,四門天黑,哪里去找院長呢?即使找到了他會同意嗎?父親和母親急得團團轉(zhuǎn),眼淚都淌下來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在此時,眼尖的父親居然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認出了一個熟人。父親立馬迎上去與那人寒暄,然后向他簡單地說明了眼下的情況,請他幫忙。那人心腸好,沒有半點猶豫就應承了,因為他與院長很熟,所以他對院長一說,院長立馬就批了條子。憑著這張條子,我就很快地住進了病房。父親那時感慨地說真是三生抵不了一熟!到底是大醫(yī)院,幾天后尿就通了……
后來有一次,我惹父親生氣了,他憤憤地說:“你怎么這么沒有良心?!想那時,你在黃石住院,你媽在醫(yī)院照看你,你姐姐、妹妹、弟弟丟在家里沒有管,家里鍋朝天碗朝地的,豬在圈子里餓得嗷嗷叫,我和你媽都圍著你轉(zhuǎn)。晚上,我回家籌錢給你繳治療費。到了渡口,輪渡下班了。隔山容易隔水難,江隔在面前,過不了,我只好求一艘拉沙船的人,人家心眼好同情我,就把我?guī)н^江來。過了江沒有車,我就借著月光往回走,走到半夜到了禹山,那農(nóng)場里的幾條狗,呼地竄出來,象獅子一樣大,差點把我撕了,幸虧那守夜的聽到狗叫,及時趕到。要不然……”小小的我,哪里知道還有這段插曲?如果不是父親親口所講,我只怕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不禁嚎啕大哭起來,父親見狀,趕緊過來,撫摸著我的頭說“好了好了,以后聽話就是了。不哭了?!比缓笥靡滦涫萌ノ夷樕系臏I水。
聽村里人說,我父親年青時生得一表人才,拉得一手好二胡。但是,我從來沒有見他拉過二胡。有一次,我就這事向他求證時,他哈哈一笑,說他年青時不但會拉二胡,而且還會耍獅子、舞龍燈、賽龍船,還會一些武功哩。他還說自己差一點就當了紅軍呢。我來了興趣,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那是在他年輕的時候,忽有一天,一支紅軍隊伍路過咱家鄉(xiāng),戰(zhàn)士們頭上戴著八角帽。帽上的紅五星深深地吸引了他,便動了參軍的念頭。于是,他瞞著家人跟著部隊一起走了。他的一個長輩聽說后,趕忙派人去追,在一個叫蒿墩的地方追上了隊伍。硬是將他拽了回來。說完,他激昂的情緒就陡然低落了下來。
解放后,父親被招進大冶鋼廠當了一名工人,好象負責操作什么機器。因長期處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聽覺就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如果你說話聲音過小或者離他稍遠,他就只能看到你的嘴巴在動,卻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后來,出現(xiàn)三年自然災害,國家號召工人回鄉(xiāng)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他就在1961年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離開之前,廠里組織回鄉(xiāng)人員照了張合影,這張合影是父親給我留下的他生前唯一的一張照片。幾十年過去了,這張照片已發(fā)黃、斷裂,我一直珍藏著,思念父親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看著父親在照片上年輕英俊、生氣勃勃的樣子,我的心里充滿了溫暖感覺。若干年后,回鄉(xiāng)的人就后悔了,尤其是他們的子女更是抱怨不迭,我的三姐就多次埋怨過父親,說如果他不回鄉(xiāng),她就可以接他的班,吃商品糧,在城里生活了。這也難怪,在那個年代,城鄉(xiāng)差別太大了,農(nóng)村人太苦了,年青人沒有一個不想到城里生活的,可是那時政策將你箍得死死的,如果你沒有相當?shù)暮笈_,那絕對沒有這種機會。所以那時一些年輕人,特別是姑娘伢,感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每當那讓人望而生畏的雙搶季節(jié)來臨時,喝農(nóng)藥的、跳河的,屢見不鮮。許多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悄然消逝了。
父親回鄉(xiāng)后,他又重操舊業(yè),做起了縫紉這一行。因為他的手藝精湛,所以找他做衣服的人絡繹不絕。那時做衣服與現(xiàn)在不一樣,是到人家家里去做的,叫作“上工”。所以父親終年是早出晚歸,春夏秋冬,陰晴雨雪,從未間斷。找他做衣服的人多了,所以需要排隊,今天在這家,明天到那家,一家做完了,下一家會迫不及待地從上一家將縫紉機挑走。記得在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會有人來敲門,并李師傅李師傅地喊,由于我父親耳朵閉,常常沒聽見,睡在床的另一頭的我就用腳丫撓他的大腿,并大聲說:“爸,有人叫你?!薄?/p>
在我上初中時的一天,下了晚自習回家,家里人都睡了,我覺得口渴,就叫道:“好渴呀,渴死我啦!”母親叫我忍一忍,說睡著了就不覺得渴了。睡在另一房間的父親那天耳朵到是靈敏,居然聽見了,趕緊說:“那么行?渴比餓更厲害呢!林子,你先睡,我起來燒,開了,我叫你?!备赣H招呼我躺下,自己則撐起瘦削的身體,麻利地穿好衣服。他摸索著到了廚房,開燈,從水缸里舀了幾瓢水倒進鍋里,蓋上鍋蓋。然后來到灶門處坐下,拿起一個柴把子,拆散,擦亮火柴將它點燃,塞起灶膛里。也許是柴禾不夠干,火不大。我就扒在床頭上瞅父親,只見他抓起吹火筒,銜在嘴里,鼓起腮子,使勁往里吹氣。吹著吹著,一股濃煙驟然從灶口噴出,父親躲閃不及,被嗆得一陣昏天黑地地咳嗽??人月暟盐业男淖サ镁o緊地?;鸾K于著了,紅紅的火光映照在父親的臉龐上,我驀地發(fā)現(xiàn),剛到五十歲的父親額上皺褶宛若層疊的梯田,顴骨突起象嶙峋的山峰。眼眶里、睫毛和胡子上沾滿了淚水、火光在淚水上跳躍、閃爍著。水終于開了,父親用搪瓷缸舀了一杯開水,放在盛滿冷水的洗臉盆中浸著,一會兒又端起來,用手拭拭缸壁,然后又放進去,反復幾次。待水涼好后,父親將水杯端到我的床前,和藹地說:“好了,喝吧。”我接過水杯,用唇一拭,溫度正好,就咕咕咚咚地一口氣喝進肚里。喝完,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父親正用柔柔的目光注視著我,臉上寫滿了笑容,喝進肚里的水仿佛變成了一股溫泉,象電一般地,倏然傳遍了我的全身……
吃包面(餃子),是我少年時最盼望的,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是難得一見的,一般只有來了貴客或者農(nóng)歷每月初一才偶爾包一次。記得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母親煮了一大鍋包面,給我們姐弟幾個一人盛了一大碗,我見母親沒有給父親盛,就問爸的呢?母親沒有好氣地答道他不是與我分開過了嗎?沒得他的,你們都不許到外邊去吃,就在灶房里吃。我對母親說,媽,你曉得我怕熱,我要外面去一邊乘涼一邊吃。母親沒有吱聲,我就趕緊端著包面,從灶房里溜出來,當我穿過堂屋,跨出大門時,我看見父親坐在門檻左側(cè)的石凳上,正用筷子敲著吃完粥的空碗,口里哼著“九將軍,你劍莫離手,手莫離劍……”我快速地將他的空碗搶過來,將我碗里的包面一古腦地倒進空碗里,然后將它塞給父親,并輕聲說爸你快吃呀,轉(zhuǎn)身飛也似地鉆進我家門前的竹園里。竹林里黑魆魆的,有些怕人,蛐蛐在草叢中快活地叫個不停,幾只螢火蟲在竹梢上飛來飛去,一陣微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幾縷月光從高處竹枝間的縫隙中瀉下來,輕柔地灑在我的臉上,空氣中還隱約地聞到從田壟上飄來的稻穗的香氣,很舒坦。
大約是七九年的某一天,我父親在到外鄉(xiāng)上工的途中突遇陣雨,因雨淋、著涼而致舊病復發(fā),月余臥床不起。從此,父親就再也沒有去上工了。那時因為家貧,沒有錢上大醫(yī)院治療,他只好到鄉(xiāng)里衛(wèi)生所開點藥,打打針,或?qū)ひ恍┢絹碇委煛_@樣病情時好時壞,始終不見有大的起色。天氣好的時候,他就四處走走,或到田間地頭放放牛,天氣不好就偎在床上。
同年六月,我初中畢業(yè),中考完后就回鄉(xiāng),一邊搞“雙搶”,一邊等通知。可是,直到八月下旬天氣吐涼了,仍沒有中考成績的消息,心漸忐忑不安起來。那天,我拿著竹棍去壟中薅田,可是不見一個同學的身影,一打聽才知道他們都被通知去上初三了,那時初中是兩年制的。怎么沒人通知我呢?我的心越發(fā)惶恐起來。于是將竹棍扔進池水中,跑回家拿了書包,胡亂地往里面塞了幾本書,就往學校趕。當我經(jīng)過大隊的路口時,忽見隊部門前有人手里揚著信一樣的東西朝我大喊,說有我的一封信。我很是納悶:長這么大了,我從未寫過信,也從未收到過信,今天怎么會突然收到信呢?莫不是……三下五除二地拆信一看,果然是錄取通知書,我被縣一中高中部錄取了!我立馬喜上眉梢,象旋風一樣地往回跑。在村口,有一口塘,叫葉角塘,跑到那塘岸上時恰好碰到正在那里放牛的父親,我氣喘吁吁地將好消息告訴了他,只見父親那烏云密布的臉,頃刻間,云開日朗,笑逐顏開了,他用篾片一樣干癟的手拿著錄取通知書反復端詳,手不住地顫抖,他那瘦得只剩幾根骨架的軀體撐起的衣裳,空蕩蕩的,也在瑟瑟地擺動。這樣,我成了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復高考制度以來,村里第一個考取一中的人。這也算是我給父親的一點小小的欣慰吧。
考上一中的喜悅,并沒有阻止父親病情加重的腳步。
那年冬天,三姐出嫁了,這樣我的三個姐姐都相繼出嫁了。三姐出嫁時我在縣城念書,媽媽沒讓我回家,怕誤了課程。二姐出嫁的情景,我已不記得了。
唯有最先出嫁的大姐,那年出嫁的場景,我仍記憶猶新。那天晚上,大姐房里,擠滿了送親的人,有親戚、有鄉(xiāng)鄰。我媽坐在床頭的凳子上拉著坐在床沿上大姐的手,“我的心頭肉兒呀,娘舍不得你呀……”地哭,那哭詞是一套套的,朗朗上口,情真意切,這就是鄉(xiāng)俗中“哭嫁”吧?可惜內(nèi)容我已記不得了。我大姐也跟著媽媽一起哭,兩人一哭一答,配合默契,說是哭到似唱。我當時也站在大姐旁邊,本沒有哭的,后來受那氣氛的感染,想到以后大姐再也不能帶我玩了,不覺悲從心來,也跟著一起哭起來。媽媽當時就對大姐說:“莫哭了,莫哭了,你看惹得小林都哭了?!庇谑?,大姐就不哭了。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之后,接著就響起了號子聲,我媽又開始哭了。牽娘就給大姐遮上了紅蓋頭,我大舅拎著一個紅色的包袱,二舅和三舅左右挽著大姐,在眾人的簇擁下,大姐走出了我家的大門……
三姐出嫁后,那年過年吃團圓飯,堂屋的四方桌子邊只圍坐著媽、我、弟、妹四人,父親病得不能上桌了,那景象異常寥落、冷清,我就有一種失落感。想以前三位姐都在家時,過年多熱鬧呀,滿滿一大桌子的人,大家有說有笑的,這種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過完年后,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父親就再也不能起床了。他日夜咳嗽,痰中的血絲慢慢地變成了血塊,后來連咳痰的力氣都沒有了,痰在喉嚨中打轉(zhuǎn),咯咯作響。
聽說父親的病日益加重,他老家的一些叔伯弟兄來看望他,記得其中一個我叫四叔的是在武漢工作,見過世面,他把我叫到一邊,對我說我爸得的不是什么絕癥,主要是肺病而已,如果現(xiàn)在有錢去武漢治療的話,還是可以治好的。我聽后默然無語,心里就象打翻的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那是我在縣一中念高一的下學期。一天,我正在上課,班主任把我喊了出去,對我說你爸病危,暈過去了,你趕緊回家吧。我心里一沉,一摸口袋只有三毛錢。那時從縣城坐車回家也只要三毛錢,我決定走回去,于是我將三毛錢買了幾根油條用尼龍袋套著給父親捎去。路上我見了手扶拖拉機就往上扒,一會兒人家就將我攆了下來,次次如此。后來我看見一輛比較大的拖拉機從后面突突地開過來,拖斗里默默地坐著幾個人,我一路小跑,扒在拖斗后面,奇怪的是那幾個人居然沒有吭聲,更沒有趕我下來的意思。我很納悶,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朝拖斗里一看,里面赫然躺著一個死人,上面還用白布蓋著,我嚇了一跳?;琶ο萝嚒_@樣一路走著,太陽落山的時候終于趕回了家。這時父親已經(jīng)清醒,當我出現(xiàn)父親面前時,躺在床上的他,黯然無神的眼睛突然變得光亮起來,然后父親就責怪我不該耽誤學習時間回來看他,但我分明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的笑意??粗赣H那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的樣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怕被父親看見,我趕緊扭頭用衣袖揩干。那天來了很多親戚、鄉(xiāng)鄰,大姑也在,站著或坐著一屋子的人。我想人們是來與他告別的吧。大家說著寬慰他的話,聊著與我父親相關(guān),昔日有趣的事情。剃頭師傅站在床側(cè),給他理發(fā)、刮胡子。我來到床前,挨著父親,坐在床沿上,父親叫我離他遠點,他說他的病是傳染的,我說我不怕,我從小就同你睡在一張床上,十多年了,早就有了免疫力了。大家都笑了,父親也笑了,接著他就嗚咽起來說:兒呀,為父總算沒有白疼你一回。后來,父親同我商量,說他死后只有一點要求,就是不要火化,是不是讓我作主將門前的梧桐樹放了給他做一副壽木,或是用草席卷著埋了也行,就是不要火化。那時我只有十幾歲,沒有主意,母親在一旁也給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不要答應。我又想到時下強調(diào)火化,曾耳聞目睹了人死后,剛埋掉又被挖起來火化的事例。我就沒有吭聲。父親見此,便沒有話語,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晚上,生產(chǎn)隊長就找上了家門,生生地對我父親說,華清,你不是不知道中央的政策,也不是不曉得你家的情況,你死后生產(chǎn)隊里準備給你家補助點錢糧,前提就是火化,如果土葬,便不給了。你想想吧。父親默然良久,說周總理那么大的人物都火化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平頭百姓,憑么事還要占一塊地呢?生前對人無益,死后與人無害。就火化吧。隊長得到承諾,就欣欣然而去。若干年以后,那隊長也死了,卻是土葬的。
夜深了,人們相繼散去,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父親倆人,他叫我將房門關(guān)上,然后告訴我他給我留了一百多塊錢,就鎖在一個小木匣里,那匣子就鎖在衣柜里,鑰匙放在某處墻縫中,你記好,千萬莫搞忘記了,我走后你就拿去。我說爸,你怎么不用那些錢去診病呢?父親說:傻兒子,這點錢是治不好我的病的,再說,你考上了一中,讀書需要錢。那時候,一百多塊錢是什么概念?當時一個壯勞力,辛苦一年,也只能掙三百來塊錢。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為歌頌農(nóng)村的幸福生活,歌頌社會主義好,夜晚唱戲,有一曲快板,一個扮農(nóng)民的演員在臺上神氣活現(xiàn)地唱道“你看我,今年收入有多少?三百三十三塊三角三!真把我,樂得心花怒放,三天三夜睡不著……”想到這些,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父親過了一會兒又說,你不要難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總是要死的,生離死別,是很自然的事。你好好念書,我就瞑目了。以后月半三十的給我燒點紙錢,就行了。我又哭了。父親接著說:“你說奇怪吧?我咋晚夢見我哥哥了,他叫我到他那里去,他等我。他在山下的一塊平地上蓋了幾連新瓦屋,屋前有大片場地,上面養(yǎng)了數(shù)不清的鴿子。屋前屋后,房頂上,天上飛的到處都是白色的鴿子……”
那晚,我媽和大姑把我叫到她們住的房間里,對我說:我爸就是這幾天的事,要有心理準備。還讓我去問父親,看他想吃什么?他說想吃豆芽,第二天我媽就叫我的三姐夫到黃石去買,結(jié)果沒有買到。
幾天后,在一個風雨如晦的日子,我的父親就帶著許多的遺憾駕鶴西去了,享年五十三歲。尸體火化后,骨灰盒就葬在沙山東側(cè)的山坳里。那是一九八○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三日。
父親逝世后的第二天,我老家的兩個遠房弟弟來訪,那時我正和媽媽一起在父親房里清理他的遺物。忽然一只巨大的蝴蝶不知從哪兒飛了出來,扇著那白色的翅膀,一會兒飛到蚊帳上,一會兒飛到窗欞上,一會兒又飛上樓板,我們幾個人拿著掃帚趕了半天它硬是不肯飛出父親的房間。我的母親頓悟:“莫不是你爸變的,看到你們?nèi)值茉谝黄?,高興,來看你們的?”再去找它時,卻沒了蹤影。蝴蝶的出現(xiàn),讓我們異常驚詫。見到這么大的蝴蝶,對我們來說是平生第一次,此后再也沒有見到過。
我還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痛之中,窗外就傳來有人唱歌的聲音,那歌聲輕快而又悠揚。于是,我就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句:“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碑敃r在課本上讀它時,沒有什么體會,現(xiàn)在才正直感受到那詩的含意。
每當我想起父親的時候,就覺得很對不起他,他最后的一點心愿我都無法滿足,真是不孝之致。只好寫點文字,作為懷念。
三十二年過去了,昔日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牛背上,迎著風雨渡江的少年英雄的形象,時時浮現(xiàn)我的腦海里……
2012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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