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飛不過滄海，不是不想，而是沒有了等彼岸?！}記

多年以后，表妹舊事重提。于她，無非是積了功德之后的自我陶醉；于我，卻是一杯苦酒，只不過，當我發(fā)現(xiàn)酒中的苦味之時，已經(jīng)在我的心里醞釀了太長的時間。吐是吐不出來的，縱然我的手指深深地摳進了喉嚨；而要隱忍，又覺那樣艱難！就像一盞燈，無意間被我一口吹滅，從此，別人的道路燈火通明，我的前方卻是一片未知的灰暗。

灰暗，的確是灰暗！明朗的月光下，當柴門輕響，一個瘦弱的身影被表妹輕輕地推到我的面前，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如同月下的積雪，很輕易地就凍結了之前我心底的忐忑不安和惶恐難耐。我想拔腳就走，我想仰天長嘆，我想是不是可以假說新買的摩托車出現(xiàn)了故障，無法按照當初約定的那樣，去往對岸的鎮(zhèn)子觀看燈會。但我知道，那一刻，我最好什么話都不要說——門外，表妹夫的摩托車已經(jīng)轟響；門口，二姑夫的笑容那樣慈和，縱然眼前這個一身灰色衣衫的瘦弱女子再不符合我內(nèi)心的期望，我也只有默默地跨上車子，在刺骨的寒風里，一路跟隨著向對岸的鎮(zhèn)子飛奔。

飛奔的感覺是怎么樣的，燈會的繁華究竟如何，如果誰現(xiàn)在忍不住好奇心問我一句，那我只能這樣回答：抱歉，我一點兒都不記得。冥思苦想，所有能記得的事情無非兩件：無數(shù)次，我掰開了腰間她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耐不住表妹的屢屢提醒，我買了一袋葵花籽扔到了她的手上。然后不多久，表妹兩人就失去了蹤影，不管我們?nèi)绾谓泻?，如何在厚厚的人墻里穿梭往來，所換來的依舊是：相視苦笑。

苦笑，對于她，或許是沒有了熟悉的人之后的尷尬；對于我，卻是真正的欲哭無淚。我并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表妹兩人的失蹤其實是出于好心，為了給我們制造一個互相認識了解的機會。可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中所思，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并非我理想的人選，她太瘦弱，也不會打扮，從頭到腳一身灰，缺少了一份精致，一種格調。

格調這東西，說來實在玄奧，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一個讓我心悅誠服的解釋。就像牡丹花開，國色天香，我覺得華貴優(yōu)雅，未必沒有人會認為我的感覺純粹出于矯情。何處華貴？如何優(yōu)雅？細細思索，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字眼。反之，就算一棵苦苦菜，似乎也應該有它值得驕傲的地方，淡藍色的小花，不開則已，一開滿地，放眼望去，無疑就是春天?！斎?，這都是事后的話了。那年的元宵之夜，除了失望，除了失望之后一縷淡淡的欲望，我的體會并不如進入枯水季節(jié)的大汶河，“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shù)烙惺?，齊子翱翔”，《詩經(jīng)》里的故事，一度流傳千年。就算那凍得嘎嘣嘎嘣的脆凌，也是穿越了歷史的存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存在即是真理。返程的時候，我總算明白了這點。行到中途，摩托車沒油了。我氣得跳腳大罵，蹬腳狠踹，恨不得轉眼之間，眼前蹦出一個加油站來。但是，著急是沒用的，我只好陰沉著臉弓著腰猛推。無奈，失靈的左腳并不允許我走太長的路，即是她跟在后面竭盡全力地幫著我的忙，從她粗重的喘息聲里我能感覺得到。到我真正一步也走不動的時候，一個聲音忽然敲響了我的耳鼓：你坐車上，我來推。一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回頭看了她一眼，月光明凈，她的臉上卻認真而嚴肅。

上來，我來推。她又說了一句。

我最終沒有接受她的好意，骨子里的大男子氣決定了我也不可能讓她推著我走那么遠的路，何況，她是那么瘦弱，空車就未必能夠推得動。但我的心里已經(jīng)漸漸升起了一股暖意：這個如我一樣早早失去了母親關照的瘦弱的女孩子，嚴肅起來的樣子竟然如此的可親可敬。我笑了笑，擺擺手，鼓起余勇，一路蹣跚著來到村口。

休息的時候，她說，餓了。我想了想，說，你姨姨家不是我們村的？要不我送你去她家里住一晚，我實在走不動了。她搖了搖頭，說，干嘛麻煩人家？去你家吧。這個回答讓我大吃一驚，心說，才剛見面，就去我家，讓人知道了，會怎么看？但我又不能說出口，只好猶豫了半晌，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會做飯，只會炸點咸菜饹馇一類的。她說沒問題，什么都行。

那一晚，雪亮的燈光下，我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吃著不善廚藝的我炸糊了的咸菜饹馇，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她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她并沒有多少笑容，卻也毫不回避我的注視，時間飛逝，卻沒有一點兒起身離開的意思。事實上，吃完飯已經(jīng)12點，想走也走不了了。對此，她的解釋是，哥哥在外打工，父親在村里值夜，就是回去，也是陪著奶奶?？墒翘炖洌幌胱屇棠檀е竺扪澰俳o她開門。她說的很認真，神色之間沒有半點的不自然，好像我就是她相知多年的朋友，對我充滿了信任。

那年我21歲，正是青春勃發(fā)的時節(jié)。盡管她并不屬于我的理想人選，卻并不妨礙我有那種懵懂的想法，但是最后，我并沒有得逞。如果說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親近了一個陌生的女子。當次日一早，我用自行車把她送回了家中，她的臉上充滿了欣喜，告訴我，喂蠶要是人手不夠，就來叫她。

我很驚訝：你怎么知道我家喂蠶。問完，立刻拍著腦袋罵我自己太笨。她和表妹那么好的關系，怎么會不知道我家喂蠶呢？我在她的笑聲里道了別，直接登上車子去往單位上班。然后，我就忘了這件事，或者說，我沒忘，但我不想再去找她了，就算我家的蠶有一天真的吃不上了桑葉，我也沒去找她。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父親告訴我說，表妹帶著一個女孩兒來家里，又是摘桑葉，又是除蠶沙的，問我是不是元宵夜那個女孩兒？我沒有說話。下意識里，我已經(jīng)故意在遺忘她了。

然后，很久沒有她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逢集，她找到我工作的地方，對傳達室的老頭說，她的自行車沒氣了，找我?guī)兔ο胂朕k法。老頭很知趣，一路小跑地來到辦公室，亮開嗓門滿屋里嚷嚷：那個誰，小趙，你媳婦來了，快去幫她充充氣。一嗓子吼得，滿屋子人都爭先恐后地跑到門口看，還七嘴八舌地議論：小趙厲害啊，悄默聲地就找上媳婦了……我卻勃然大怒，幾步跨進里間，告訴那老頭：快去告訴她，我有事兒，出不去！說完，“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任同事們?nèi)绾蝿窠?，我就是鐵了心不出去。心說，好家伙，都找到單位了，真不給一點面子啊。但是，透過窗簾的縫隙，我看見傳達室門口，那個瘦弱的身影一直站著，好像是新買的大紅衣衫在上午的陽光里，閃著刺目的華彩——似乎，她還是很受看的。

兩個小時之后，老頭又走進了辦公室，嘆息著說：你這孩子啊，人家等你那么久，你都不出去，人家是哭著走的。我的心里猛然間像被蜜蜂蟄了一下，很疼。我把手里的資料往桌子上一扔，跑了出去。然而，一切都晚了。早已人聲稀疏的集市上，她的身影就像一陣風，消失得無影無蹤。淡淡的垂柳的陰影里，我注視著道路的盡頭，心底一片茫然。

半月以后，當我終于鼓起了勇氣，準備到她家看看她的時候，表妹卻給我捎來一條圍領，是那天早晨我送給她抵御風寒的。表妹對我說，她已經(jīng)跟著同村一個男子去了濰坊。并且說，是表妹自己促成的這件事，她不希望她最好的朋友天天哭哭啼啼地，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表妹的話很平淡，既沒有指責，也沒有嘆息，仿佛對我的行為漠不關心，也沒有必要再關心。就算此后很久，再坐在一起說起這件事，表妹的表情依舊平淡如水。說她結婚了，說她生了個男孩兒，說他的男人對她很好，說她就要在濰坊買房子……

好就好啊，無數(shù)個夜晚，我不免嘆息著暗自祝愿。我看著那條鮮紅的圍領，看著圍領上她的大作：兩只黃色的蝴蝶，一朵白色的小花，不由地五味雜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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