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兔子
“人生已經如此的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薄皱都巍墩f謊》。
那個夏天離現在應該很遠了,遠得在我小心翼翼翻開那段記憶的時候,記憶都已泛黃,還有記憶的碎片紛紛落地,卻沒有因與地面碰撞而發(fā)出聲響,即使像秋葉落地那樣微弱的聲音都沒有。
夏日的空氣總是很燥熱的,熱的像置身火爐,快臨近午夜了也不例外。還好,我所乘坐的列車上開著空調,并沒有車外一樣感覺熱。旅客們大多已熟睡,車內靜的出奇,我?guī)缀跄苈犚娷囕喤c地面摩擦的嘈嘈聲。沒有人抽煙,空氣依然很渾濁,呼吸起來,像吸進什么凝固了的廢液,喉嚨被異物卡住一般,想吐而又吐不出來。隨車電視屏幕正放映深居廣寒宮的嫦娥對著銅鏡獨自上妝;窗外飄雪中,積雪上,吳剛單調重復地揮斧砍桂樹;而這些都不是我所感興趣的,我更專注于陪伴嫦娥的玉兔。它端在梳妝臺上,目光呆滯,無精打采,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它只是理所當然地呆在那兒,或者說,它到底是理所當然還是被強行逼迫都不曾自己考慮過;大概它永遠也沒有那智慧去思考的!我突然間覺得它很可憐,可憐它被一生下來便失去了自由,成了別人的寵物。主人高興的時候就就摟摟它,抱抱它,賞它點好吃的;主人不高興的時候將它冷在一旁,愛滾哪兒還不能滾哪兒去,只能終老廣寒宮!
不知不覺,電視屏幕熄了,只有駕座右上方的報時屏幕還亮著,清清楚楚顯示00:00。我才憶起來,今天是我生日來著,6月19日,算上這次,已是第三次在夏天,在車上,在旅途中度過我的生日了。無所謂快樂與痛苦,反正他們都是發(fā)自同一顆心,我的心的感覺。其實我的前面19個生日都是在夏天度過的,而且都是每年的同一天,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只能默默承受,靜靜隱忍,好好臣服。
車外漆黑一片,除去道路兩旁的昏暗的路燈發(fā)出微弱光明外,什么也看不見。黑夜啊,原來你都是黑色的啊!棺材一樣的列車依然顛簸在扭曲的道路上,駛向F城去。
來到F城,我在我兄弟那暫住下來,我并沒有特別強的動機,只是來度假,給自己的心情放放假。于是每天吃飯,睡覺,逛街,看書,上網,還有爬山成了我的必修課,似乎這些也是可修課。(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F城摩天大樓拔地而起,道路很寬敞,單向行道上有大型貨車、公車、豪華跑車、自行車,也有穿拖鞋悠閑走路的人們,像我。工廠大多是家具廠,也有食品店、超市、家電商場、理發(fā)店,而這些與家具廠顯得格格不入,但又不可或缺。雖然看著很礙眼,但凡存在皆合理,我并沒有多去抗議些什么。
F城的人們來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當然也有本地居民,只是為數極少而已。有人在管理工廠,有人在經營食品,有人在買賣房子,有人在維護治安,有人在救死扶傷,有人在賭博,有人在賣*,有人在游戲人間……他們的目的也各不相同,為了供孩子讀書有之,為了贍養(yǎng)父母有之,為了和自己心儀對象結婚有之,為了享受生活有之,為了感受人生有之……有商人,工人,警察,醫(yī)生,游人,乞丐,賭徒,妓女,嫖客……還有鋼筋、水泥、大理石、霓虹燈、收費站、超市、商場、工廠、食品店、公園、廁所,小草、鮮花、大樹,飛鳥、蜜蜂、蝴蝶、蒼蠅、兔子……所有一切看似不相干的東西,居然毫不意外的混在一起,構成了F城。而且健康成長,正常發(fā)育著。不可思議而又理所當然。我總疑心有誰在主宰著F城,主宰著這一切的一切;當我極力巡視四周的時候,人們依舊各干各的,就像我不曾存在一樣,甚至他們連他們自己是否存在都不曾思考過呢。終于,我沒有看到主宰,也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像所有人一樣,我依然一成不變過著我在F城的生活:吃飯、睡覺、逛街、上網、看書、爬山。一天,我到山上去,在山腳處,商店旁發(fā)現一團白得像雪的東西,我揍過去,細細打量它,它全身純白,兩顆眼睛像紅寶石一般鑲嵌在頭上,焦點模糊,目光呆滯,儼然失卻魅力的情人的瞳眸。它的鼻孔因呼吸而忽小忽大,微微變化,讓我打消了將它誤會是瓷器兔子的念頭。我伸出手去,將它兩只大大的雪白的耳朵握在手里,像從菜市場場提回兩豬耳朵,它并不反抗,更別說逃跑了。
“捉到一只兔子?”一位抱著孩子和眉善目的老人用濃重的四川口音問道,大概他才到這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商店柵欄里打牌的,打麻將的,捅桌球的、工作的,或閑逛的人們便紛紛提議起來——
“小子,把它宰了,我們一起吃了它!”有人虎視眈眈,唯利是圖。
“放生吧?!庇腥送閼z憫。
“你捉它干什么?!”有人責備反對。
“幫它找會主人吧。”有人善心大發(fā)。
“看著辦吧。”有人聽天由命。
……
兔子依舊目光呆滯,仿佛大家談論一件與它毫不相干的事情。
“發(fā)生什么事?”店從屋里走出來,神情疑惑而驚奇,“?。?!我家的兔子!小兄弟,你在哪捉回我家的兔子的?謝謝你啊?!?/p>
“哦,在你店鋪旁邊?!蔽野淹米咏唤o店主。不知道兔子是否真如店主所說是他家的,不知道后來兔子的命運怎樣了呢,不知道世間到底有多少兔子有著相同的命運呢,不知道……
我回頭登上山,照例到祠廟前面的庭子里坐下看書,累了就看風景。以前有空我就到這里來,以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其實跟別人上下班一樣;別人上班,我就到山上來,一坐或許就是大半天。直到太陽下山,班駁的月影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我就踩著月光下山去。山上確實是個好去處,對于我,更是求之不得。在這若大的F城里,很難找到這么安靜的地方,可以鳥瞰全城風景,一覽眾山小,不用擔心看書,沉思的時候被打擾,要費很大勁將思緒從很遠的地方拉攏回來。、這座山,這座廟,到底經歷了多少個春秋才等到我的出現,并完美和我相遇了。為了醞釀這場相遇,造物者將耗費多少歲月,多少精力,多少智慧呢。我不自覺地感到真切的幸福,想必陶潛擁有南山,林和靖隱居西湖,盧梭面朝戈爾澄湖,史鐵生游玩地壇的感覺與我現在的感覺相差無幾了吧。
山上廟里的香火鼎盛起來,這樣的事有點像突發(fā)事件,容不得你有什么思想準備。信徒們虔誠朝拜玉帝、觀音、尼勒佛、北方大帝……和尚們在認真木訥地敲木魚,念著可能自己都聽不懂的經文禱告。晃動的燭光,濃郁的桓香味,散亂的冥幣,正在進行的像是一場葬禮,無限凄涼。我不禁想到我?guī)讉€月前已故的奶奶。奶奶甚至連這樣的大城市都沒有來過,短暫的幾十年人生一直在鄉(xiāng)下度過。日出而做,日落而歇;幾十年如一日,循環(huán)往復。我用隨身所帶的書本拍打著與我一樣不明為何而生的昆蟲,我們有時候那么努力,活得那么累,到底為什么?為了金錢、名利、權力、美女、情感、智慧……追求的過程中我們又失去多少?誰又會去計算、在意呢?想著想著,我甚至憤恨起來,但又不知道憤恨什么,怎么去憤恨;我想思考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思考什么,怎么去思考;我想罵人,但又不知道罵誰,怎么去罵。
回到住處,我翻開報紙,漫不經心的瀏覽。兄弟像忽然想起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似的給我講起他們廠里一員工留宿外人兩天,被老板罰款500元(差不多半個月工錢吧)的事。這時的我正看著“富士康員工11連跳”的報道,似聽非聽地等他把話說完。我只是沉默。而且只能沉默。很多時候又很多時候,我不想說話,想用沉默的方式去漠視這個冷漠的世界。
幾天后,我坐車回家,在車上頭痛欲裂。F城的工廠、大道、建筑、行人、賭徒、店主、和尚、信徒……還有那只城市兔子,像看電影時,按了快進鍵的鏡頭,一齊在我眼前閃動,此消彼漲,直到他們一起像我涌來,將我整個的吞沒…………
后來,我開始我新的校園生活——我不想做一只兔子,更不想做一只城市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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