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散記(江西南昌)
漂泊在外,已多年沒有親近故鄉(xiāng),謹以這種追憶的方式,聊表我對故鄉(xiāng)的拳拳赤子之心和深深眷戀之情。
水
水,在老家隨處可見,多姿多態(tài),有廣闊無垠的鄱陽湖,有悠遠綿長的贛江,有婉轉穿行的壩上河,有方方靜靜的池塘,有潺潺緩緩的溪水,有洋洋灑灑的雨季,當然還有深沉甜美的虎頭山地下泉水。
雖三面環(huán)水,但我們大都不是漁民,雖生長在水邊,但我卻不通水性。對于水,我們又愛又怨,又敬又畏。
水,滋養(yǎng)著大地,孕育著生命——清水底肥美的魚兒,綠草間黑壯的水牛,水面上游弋的鴨群,朝霞處抹過的雁伍,夏日里田田的荷塘,秋風下金黃的稻浪。
贛江邊,有圩堤二十四,是幾代人修筑的,守護著我們的家園。在靠江的堤旁,有成堆的青石,我常用石塊碼成石桌、石凳還有石墻,或是在石塊上刻字,數(shù)年后還可以找尋往年的場景,觸摸當年的記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踩在松軟的江灘上,細浪不時浸沒腳踝,用扁石子在江面上打幾個漂。坐在江風徐徐的堤岸邊,看,閑適的鷗鷺掠過江面,泛起一輪輪漣漪,遠遠的輪船穿過江心,激起一層層波浪,幸運的話,還可以一睹江豚拜風的盛景。
每年汛期,村里面的男丁都要肩負起抗洪搶險的使命。半夜,扛著鐵鍬,跳上轟轟的拖拉機,迎著瑟瑟的夜風,趕到堤旁,鏟石子,背沙包,堵泡泉,可怕的決堤隨時都會發(fā)生,那時,我感覺有一種悲壯的力量,體會到了擔當。
95年,“三瓶啤酒,灌倒猴子腦”,洪水沖毀了我們的家園,一時間,巨浪襲岸的拍打聲,墻傾梁折的坍塌聲,痛失親人的長啼聲,爭分奪秒的搶救聲,打碎了人們恬靜的夢——居,不能久安,業(yè),不能長樂,人們開始盤算新的出路,做新的夢。
山
從贛鄱之濱的平原隆起十幾米的地方,從地理概念來說那只能稱之為小土丘,但在我們心里,它一直都是山,對我們有著山的意義。
山,是令人敬仰的高地。大北侖山上靜躺著我們的先人,每逢除夕清明中元,或有晉升嫁娶等好事,必到先人跟前,燒幾疊紙,上一簇香,點百響鞭炮,三鞠深躬,以祭拜告慰。
山,是探知獵奇的秘境。在山上或驚起一壟不經(jīng)意的野雀兒,或摘得一捧不知名的鮮果兒,或刨到一塊不成形的陶片兒,或遇見一對羞紅臉的戀人兒,或趕上其他讓人緊張、興奮的事。
山,是一派繁榮的街市。東邊的朝陽在勃勃地升起,山頭的學校傳來朗朗的書聲,市場上的人慢慢多起來了,雞鳴聲,磨刀聲,腳步聲,車鈴聲,叫賣聲,交響出一曲動人的生活樂章。
山,是給人安定的處所。那年發(fā)大水,就是這座山頭,減緩了洪水的沖擊和浸泡,接納了前來投靠的八方親友,使人們順利地度過了艱難。
城
“昌邑”,得名于“昌邑王古城”,古城的主人,是在位僅27天就被廢黜、流放于此的漢朝荒唐皇帝——劉賀。
打小就聽老人說,關于游塘古城在民間流傳著一首詩,誰解開了詩中的謎,誰就能找到寶藏,給這個素未謀面的廢墟平添了幾分神奇。但我們從未聽過這首詩,寶藏更不得而知了。
我從未親見城墟,心中對它卻有無盡的遐思——
或江湖相連,千帆競發(fā);或水天一色,萬鳥齊飛;或春意東來,萬頃碧綠;或冬情北歸,千里冰封;或芳草萋萋,牛羊隱現(xiàn);或波光粼粼,漁舟唱晚……
或車水馬龍,人潮熙熙;或城墻高筑,戒備森森;或燈火通明,歌舞升平;或兵馬奔馳,殺聲震天;或男耕女織,夜不閉戶;或哀鴻遍野,流離失所……
滄海已桑田,一切恥辱與榮光,黯淡與輝煌,都被歷史的年輪碾碎了,只有那廢墟間的野草在風中訴說著它的故事,只有那遺址旁的北山尾大煙囪在標識著它的方圓。
橋
每一個鄉(xiāng)愁里都有一座橋,我的那座橋,橫跨贛江之上,是我們外出闖蕩和衣錦還鄉(xiāng)的主要通道。
因為那座橋,十六歲的小姑遇上了在橋上做工的小木匠,他們小孩的名字里也都帶個“橋”字兒;
因為那座橋,以擺渡為生的老船長搬走了,在江邊渡口忙活了幾十年的鐵板船靜靜地靠在岸邊生銹;
因為那座橋,來來往往的車輛多起來了,人們進城探親購物也頻繁了,外出的人不必趕趟回家了;
因為那座橋,出去闖的年輕人多起來了,外省的姑娘也不遠萬里地嫁到這里生活,生育他們的兒女;
因為那座橋,停工多年的礦泉水廠也在緊鑼密鼓的對外招商,珍珠養(yǎng)殖場,食品加工廠也一家接一家起來了。
樹
奶奶家有很多果樹,桑樹、桃樹、棗樹、柚子樹,相對于稻田和菜園,那是最有趣的樂園,賞花、爬樹、摘果,相對于插秧、割稻、曬谷,那是最無憂的樂事。
每一棵樹都是一個個輪回。桑籽由綠到紅到紫到黑,味道由澀到酸到甜到鮮,嘗遍人生百味;桃樹從嫩芽,粉花,蜜果到枯枝,描繪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
總有一種動物戀上一種樹,每一棵樹都是它們小小的世界。
毛毛蟲喜歡貼在桑樹葉上,金骨蟲喜歡鉆進泡桐懷里,天牛喜歡趴在楝樹干上,知了喜歡賴在梧桐枝頭,蝸牛喜歡黏在蘆葦叢里。
樹,是承諾的見證者,是秘密的守護者。
去學堂要過一條石板橋,橋邊有棵老樟樹,二十多年前,四個稚童在樹下雙手合十,雙膝跪地,結拜為四太保,這一拜,他們一同上學,一同玩耍,一同歡笑,一同憂傷,長大后,雖分隔南北,卻彼此掛念。
曾記否,有怨恨時對樹的無辜狂踢,有委屈時對樹的失聲傾訴,有困難時對樹的默默祈禱,有秘密時對樹的竊竊私語,有決定時對樹的旦旦信誓。
年
大年初一,天未亮,一響賽一響的鞭炮聲把人們喚醒,平時覺得擾人的響聲,此時覺得喜慶而溫暖。吃過憶苦的素餐,穿上客氣的新衣服(我們那兒管漂亮叫客氣,大概是因為漂亮就是對得起觀眾吧),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拜年。
人們成群結對,一前一后的父子,肩并肩的兄弟,手牽手的姐妹,還有抱著的爺孫,由北往南,抱拳鞠躬,歡聲笑語——或祝老人家身體康健,或愿年輕人事業(yè)有成,或贊姑娘們季季如花,或期望孩童學業(yè)進步。一張張綻放的笑臉融化了平日里的恩怨,一聲聲心底的祝福溫暖了彼此間的情誼。
在全村拜過年,就抬譜去大會堂,這里有文革時期留下的紅色毛主席語錄,這里曾有莊稼人粉墨登場表演過黃梅戲,這里曾有數(shù)千人為“世上只有媽媽好”感動涕零,這里曾收留過像細仔哩這樣沒有子嗣的外姓老人,這里也是族人出生上譜、成家祭拜、老去告別的地方。
也許是為了更好地保存,也許是為了庇佑更多的子孫,族譜翻刻了五套,每房一套,逢大年初一或大修,就從各房匯聚到祠堂,掛祖像,開譜門,點紅燭,供檀香,放響炮,有添丁嫁娶的人家就端來零食供品,村里人可隨意取食。
上譜,把新娶媳婦的籍貫、姓氏和新生嬰孩的大名、生辰八字,莊嚴地載入族譜,承先人遺風,傳后世佳話,人們?yōu)樾律鷥簹g欣,為考學者贊許,為晉升者鼓舞,為致富者艷羨,為逝去者致敬。
拜完譜,輪上的人家就來請譜,兩個青年邁著莊重穩(wěn)健的步伐抬譜,一路上鞭炮不斷,簇擁著前行,到了目的地,擺在正堂,等待又一輪的叩拜,降福子孫。
夜
盛夏,農(nóng)田里勞作了一整天的人們,沖洗掉一天的泥塵、汗水和疲憊,吃過晚飯,搬上竹床或竹椅,或躺著,或坐著,或踱著步,抬眼便是滿天的星空,揮手便是婆娑的涼風。
或搖一把蒲扇,或抿一口清茶,總有道不完的東家長西家短,總有望不盡的斗轉星移,總有憶不完的流光歲月,總有聽不厭的傳說典故,總有想不明的奇聞逸事。
看星空,擔著一雙兒女的牛郎星與織女星遙遙相望,金星是億萬星辰里最亮最閃耀的那一顆,勺斗狀的七星總是指引向北的地方,稍縱即逝的流星也能在群星面前劃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不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螢火蟲猶如姑娘們拎著燈籠在嬉戲,此起彼伏的蛙聲仿若男人們踏實的鼾聲。
元宵,天空懸著皎月,家家戶戶亮著燈,門口窗臺點著燭火和燈籠。
夜色漸濃,一陣陣寒意微微襲來,從池塘外往里看,夜幕下,房子高低參差,昏黃的燈光錯落有致,橙紅的燭光在風中搖曳,倒映在水面,融化了一池凍水,舞動了一江春意。
眼前這幅靜謐祥和的圖景,讓我仿佛聽到蟄伏生命褪去寒衣的聲響,嗅到沉睡種子掙破堅土的氣息
玩
煥法是我們的孩子王,他總能想出各式各樣的玩法,總能把一幫小孩攏到一起,總能讓大家玩得聽不到母親的喊聲。
那時的玩,多是身體的角逐,圍城,躲奸(gan躲貓貓),跳房子,翻跟頭,斗擊,爬樹,揀石子,跨步,跳繩,比的是更快、更高、更強,講究的是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和結實度。
制作玩具或準備活動本身也是一種樂趣。破舊的陶器,摔開了挑出平整的,敲打出拇指大小的圓鼓形,在石板上就著水把邊緣打磨光滑,五個就是一套了,那時人手一套。
找塊平整的黃土地,用尖銳的石子在上面刻劃,一座“城”或是一個“房子”就出來了,攻守雙方就可以在上面樂此不疲地翻騰起來。
紙可以做成很多玩具,水上漂的船兒,空中飛的飛機,會跳的青蛙,會“算命”的豬腳,還有掛在門框上的一串串菱角和寄托美好希望的紙鶴。
泥巴也是好東西,挖點黃土,舀一瓢水,揉一揉,捏一捏,一個眼神萌動的小人,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豬,還有那個吐口唾沫星子就能摔響的泥炮。
玩是生活的雛形。紙和樹葉可以當錢使,攻守游戲接近商戰(zhàn),過家家是生活角色的扮演,游戲規(guī)則發(fā)展為法律準繩和道德底線。(凌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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