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月掛在天空，我坐在窗下板凳上癡癡的望著天穹，望著玉盤里那棵滄桑的老樹和樹下永遠(yuǎn)不老的女神——忽然間，那樹下的女神向我款款走來?！?a target="_blank">媽媽，是媽媽——”我揉了揉濕漉漉的眸子，瞪大雙眼。

媽媽依然那么年輕而美麗。她走進(jìn)我的身邊，伸出她那纖纖細(xì)手，愛憐的輕輕撫摸著我的頭，我的臉，我的肩……

我如孩子般撲進(jìn)媽的懷里動情地哭了：“媽，你還好吧？”

“好——好——好——我在家挺好的?！?/p>

我感覺自己的臉被媽媽的手摸得生疼生疼，猛然抬頭，我一下子驚呆了——媽不再年輕：黝黑的長發(fā)不見了，一頭銀絲，滿臉溝壑，身裹著粗布藍(lán)衫，弓腰駝背，就連這一雙撫摸我的手，不但長滿了老繭，而且像是在那老繭的上面又生成了新的老繭……

我哭醒了，就再也沒了睡意。我悄悄爬下床，躡手躡腳走進(jìn)客廳，不敢打開臺燈，生怕把愛人驚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偷偷點燃一支香煙，把頭靠向椅背，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把漩在嘴里的煙霧長長的吐了出去。雖然滿屋昏暗，但是思鄉(xiāng)的我卻分明什么都看得見。在那一縷吐出的煙霧中，有一根長長的心弦，牽著我回了鄉(xiāng)下；一條無限延伸的蜿蜒泥濘的土路，我正跋涉在回家的途中；站在瑟瑟秋風(fēng)里的媽媽正舉著手中的藍(lán)圍裙翹首盼兒歸的身影……我聽見了，聽見了媽媽在睡夢里的聲聲呼喚；我看見了，看見了媽媽在大門口焦急地等盼；我感知了，感知了媽媽對兒的那份極為濃重的母愛……

我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頭，自己的臉，自己的肩。仿佛仍能感覺媽媽剛才撫摸、擁抱我時的溫暖。淚水早已系掛雙腮，鋪滿懷，勒不住的思緒就象那脫韁的野馬任我馳騁，隨我瘋癲。

我騎在馬背上，快馬加鞭回到了令我今生難忘的幸福與辛酸攪拌的童年。

爸去世19年了，在這19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我的思念中還包含著深深的內(nèi)疚與懺悔。我很想爸，每當(dāng)想起了爸，我也就想起了那5分錢的事。

那時的農(nóng)村，炕上大多鋪著用秫秸編織成的炕席。一領(lǐng)炕席鋪的年頭兒多了，靠炕沿兒那邊磨壞了，于是就把它調(diào)到炕里邊去。調(diào)來調(diào)去，調(diào)得實在沒法再調(diào)了，大窟窿小眼子露了出來，甚至于一領(lǐng)炕席壞成了七八塊兒，媽就用一些抹了漿糊的碎布把它們粘在一起，將就著再鋪。

家里被子少，晚上，幾個孩子只能一顛一倒的擠在一個已經(jīng)露出了棉絮的被子里。早晨起來時，我們幾個人個兒頂個兒地渾身上下印滿了炕席的花紋兒。

別看爸脾氣暴的嚇人，可是人卻很能吃苦。一大家子人11張嘴，多虧了他的辛勤操持，才能勉強混個溫飽。

有一段時間，干了一天農(nóng)活兒匆匆回家的爸，狼吞虎咽的往肚子里灌了兩大碗苞米面粥，等外面人少了的時候，便匆匆騎上他那臺已經(jīng)生了銹的自行車走進(jìn)夜幕深處……等爸又匆匆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要亮了。

后來我聽媽說，爸是利用晚上的時間，倒騰點小買賣。這件事兒若是讓“革委會”的人知道了，扣爸的工分兒不說，還得給爸扣上一個投機倒把的罪名。

因為生活困難，爸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摳”，一分錢都能讓他攥出血來。

那時候的我，最盼著過年了?？晌也慌纬圆慌未团沃^年能放幾個小爆竹。爸倒好，打我記事兒時起，從來就沒給我們買過爆竹。我在心里恨著他：這哪是爸呀？你根本不配當(dāng)我爸。死摳死摳的！

摳人自有摳人的辦法。每年到了過年的時候，大一點兒的哥哥和姐姐自己跑到外面看熱鬧了，爸便領(lǐng)著我們幾個小一點兒的孩子，站到屋外或跑到別人家大門口兒，看人家放煙花爆竹——和那戶人家一同感受和分享著放煙花爆竹時的那份特殊的驚喜！看著看著，爸會情不自禁的摟緊我們，眼里閃動著一片片晶瑩的淚光。

說起爆竹來，我的心里就酸酸的，直想哭。

記得我10歲那年，眼瞅著就要過年了，爸給我拿了3毛錢，讓我去屯子?xùn)|二里多地的供銷社買東西。

我買了一斤醬油，花了1毛錢；買了一斤醋?；?毛1分錢。剩下的9分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爸讓我再買些什么了。

供銷社里人很多，可是真正掏出錢來買東西的人卻寥寥無幾。他們大多和我一樣，只是這瞅瞅，那看看，干瞅卻不掏錢買東西。

包裹著花花綠綠包裝紙的零食，饞得我直往肚子里咽口水。所有的好東西，我都想買，只是我買不起。唉！只能飽飽眼福，聞聞它們的香味兒嘍

！

我使勁兒咽了幾口唾沫，把眼光扳回來，盡量不讓自己看那些好吃的東西。然而，我扳回來的眼光，卻又一下子盯在了那堆比“小洋鞭兒”稍大一點兒的小爆竹上。

手里的9分錢，讓我攥得手心兒直冒汗。我的心撲騰騰跳個不停。想買爆竹，又怕被爸打；不買爆竹，又舍不得離去。于是，我手心癢癢的，心也癢癢的。

反正我們挨爸打已是家常便飯——再多一次又如何？在轉(zhuǎn)悠了好大一會兒后，我終于狠下心來：花5分錢，買了5個小爆竹。

爆竹拿到手，我真的好開心！有好幾次，我真的好想放一個，過過癮。然而，始終都沒能舍得——怕過年時沒有放的了。

我不愿回家，也不敢回家?？墒牵┝宋疫€是拖著不愿挪動的腳步朝家走去。

我硬著頭皮蔫兒蔫兒地進(jìn)了屋。爸叼著旱煙袋正坐在炕頭上。我沒敢正視爸的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掃視了一下，便知道爸的臉這會兒是個“晴天”。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便主動跟爸套近乎，沒話找話說，沒事找事做，極力獻(xiàn)殷勤?！鞍?，我去幫媽抱柴禾了?！辈坏劝执钤?，我便要跑?！皠e走?！卑纸凶×宋遥鞍咽Ｏ碌?分錢給我?！蔽叶叨哙锣碌貜囊露道锾统隽四鞘Ｏ碌?分錢，遞給了爸。“還差5分錢呢？”爸的臉立馬兒陰了下來。好嚇人！我知道很快便是電閃雷鳴。

我把頭深深埋在胸前，對爸說了實話，盼著爸能夠快一點兒發(fā)火，打過一頓也就沒事了。

不知道為什么，爸這回卻沒有要打我的意思，只是厲聲說：“今天晚上你必須弄回5分錢給我，不然就別回來了！”

看似平和的語調(diào)，只有我心里知道：那平和的后面隱藏著一道堤壩，堤壩里面是驚濤駭浪；我就站在那堤壩的外面，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堤壩的口子一開，洶涌的浪濤就會向我直撲而來……

我惶惶然走出家門。

臘月的傍晚真是好冷好冷。腳下的積雪被我踩得“咯吱吱”直響，小小的腳印一個摞著一個……

猶豫再三，我向同學(xué)家走去。

我那個同學(xué)家里比一般家里略顯寬裕一些——因為他爸是一所學(xué)校的校長，月月掙工資，家里肯定少不了有幾個零花錢兒。

到了同學(xué)家，我怎么也開不開口。洋裝什么事兒也沒有，還和往常一樣跟我的同學(xué)下軍旗。

我心里火燒火燎的，頭上一個勁的冒汗，時不時偷看幾眼掛在西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jīng)指向11點了。

我的同學(xué)仿佛不愿與我再玩兒了，他爸和小妹早已糊糊睡著了，惟有他媽還坐在炕沿兒邊上，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納著根本不想再納了的鞋底兒，嘴里不住的打著哈欠。

此時的我，臉上的汗噼里啪啦掩飾不住的一直往下趟……還沒等我張口，同學(xué)的媽媽可能是實在耐不住了，于是笑呵呵的沖著我說：“孩子，你今天晚上來是不是有啥事兒？”

終于有了臺階下。我慌忙站起身，臉紅得像雞冠子，一個勁擦著臉上的汗，手足無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嬸兒，你……你有5份錢嗎？”

“干啥用？”嬸兒睜大眼睛問。

我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跟嬸兒學(xué)了一遍。

“傻孩子！”嬸兒笑了，一邊用毛巾給我擦著臉上的汗，一邊說“咋不早說呢？看把你憋的?！闭f完，她忙不迭從柜子里拿出一枚5分錢的硬幣塞給了我。

我謝了又謝，告別了同學(xué)和他的母親，摸著黑兒回了家。

我知道媽不會睡覺，她一定還在為我守著門。果然，媽聽出了我的腳步聲，躡手躡腳的下了炕，輕輕打開房門。

屋里一片漆黑，媽不敢點燈，我就慢兒慢兒的摸著炕沿邊兒，憑直覺想要找到自己每天晚上睡覺的那個位置。不料，手卻碰到了小弟的臉，小弟“哇”的一聲哭了。這下子“吵醒”了爸。

爸坐起來，“哧啦”一聲劃著了火柴，點燃了燈窩兒里的煤油燈。

沒等爹發(fā)火兒，我便慌忙說：“爸，給你5分錢。”

爸從我凍得冰涼的哆嗦著的小手中接過了那5份錢，看了又看，然后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我害怕起來，雖然由于燈光昏暗，我看不清爸臉上的表情，但是我的心卻能感知到：爸的臉還沒有徹底的“晴朗”。

我站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兒子，冷了吧？”爸終于說話了，口氣是那樣的溫和，溫和的讓我更加害怕。我點了點頭。爸又說：“兒子，把鞋脫了，上爸這來。”我很順從的馬騮脫了鞋，怯生生地坐到了爸的跟前。爸給我脫了棉襖棉褲。

棉襖棉褲一脫，剩下的便是光溜溜的我了。爸掀開被窩，一下子把我摟在懷里。

也許是我太冷了的緣故吧，我感覺到爸的身體滾燙滾燙的，像是在躥火。爸的頭緊挨著我的頭。忽然我感到有幾滴熱呼呼的東西滴在了自己的臉上——爸哭啦！

我平日里最怕爸這張臉。那會兒的我不知為啥，竟然忘卻了害怕，于是從被窩里伸出小手兒，邊給爸擦著眼淚邊說：“爸，你別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亂花錢了！一定聽爸的話，不再惹爸生氣?！辈蛔尠挚?，我自己卻忍不住哭出了聲兒。

“兒子，你恨爸不？”爸抽泣著問我。

“不恨?！蔽页蛑郑瑩u著小腦袋瓜兒說。

“爸不好，爸知道你們哥兒幾個都喜歡放爆竹。不是爸不給你們買，是咱家實在沒有錢買。等以后咱家日子過好了，爸一定給你們買好多好看的大大的煙花爆竹，讓你們放個夠兒！”

爸揉了揉眼睛，從燈窩里拿起了爺爺抽過的那根旱煙袋，裝了滿滿一袋旱煙，對著燈火點燃后，使勁抽了兩口，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然后，對我和鉆出被窩的一個個小腦袋瓜兒說：“你們現(xiàn)在還小，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哩！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等你們長大了，就理解了爸，就知道什么叫過日子了。你們從小要懂得節(jié)省，不該花的錢絕不可亂花，哪怕一分錢也要用在刀刃上。”爸又抽了兩口煙，便低著頭對我說：“你用這5份錢差不多能買3根鉛筆，若能用在學(xué)習(xí)上該有多好??！爸一輩子睜眼兒瞎，只要你們肯念書、念好書，花再多的錢爸都舍得。哪怕把爸累死，爸也高興！”

此時，一家人都哭了。

哭著，哭著，也不知什么時候，我躺在爸的懷里睡著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很香。

直到30年后的今天，我的身上仿佛仍留著爸的體溫，仍能感覺到有一股濃濃的、火一樣的東西，正在身體里、乃至于血液里“呼呼”地跳動著，燃燒著……

弟家門前有棵老柳樹，媽媽每年夏天都愛拎著個板凳坐在樹下乘涼。而今，81歲的老媽身體健康，紅光滿面。現(xiàn)在與老弟在一起生活。許是弟弟與弟媳照料得好，媽媽開心順暢，就連原先那一頭鶴發(fā)中漸漸又生發(fā)了許多黑發(fā)出來。屯鄰都稱是個奇跡，都夸老太太有福氣。

“你一個人在這干嘛？快回屋睡覺?！睈廴藛疚一匚?。

我忽的一下子醒過神兒來，感覺手指有些痛，才知道，原來手里燃盡的煙蒂忘了扔進(jìn)煙灰缸里。

“哦，你先睡吧，我睡不著?！?/p>

我趴著窗臺望著窗外。天離我很高很遠(yuǎn)，我雖摸它不著，但心卻感覺得到。我渴望踩著星星，伸手摘下系于天體的玉盤，把它掛在屋里的墻上，分分秒秒的看?？茨强脺嫔５睦蠘浜湍菢湎掠肋h(yuǎn)不老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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