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游記之人與壞人

火車到達北京西站，我片刻也不曾停留，就坐上直達天津的長途汽車。當天下午5時許，我已經(jīng)身在久聞大名的“天津衛(wèi)”了。

的確，雖然從不曾到過天津，但在我的意識里，早就認識這個有趣的城市?！爸癜暹@么一打呀，別的咱不夸，夸一夸，咱天津衛(wèi)的狗不理包子”所有春晚上逗趣的節(jié)目，幾乎都有點天津的味道。我不知道相聲的發(fā)源地是不是天津，然而這個城市里，相聲名家輩出不窮，想必不用我辯論。比之充滿小丑氣味的東北二人轉(zhuǎn)，我個人相對喜歡天津衛(wèi)的耍嘴皮式的逗樂。

在汽車上，我就是這么想的。前方的高速公路筆直平坦寬闊，道旁樹影蔥籠，蔚然悅目。我們的司機是一個陽光的北京青年，一路上不停地跟乘客開玩笑。“這玩意兒不說說話，開著開著就睡著了。您別不信！前些天兒吧，一班車就跟一卡車追尾了，這家伙！開班車那哥們兒可不是睡著了么？”我是深信司機大哥的高論的。我在車上就忍不住睡過去好幾次呢。

一到天津，熱情的迪士司機立刻纏上了我。他說的是純正的天津話，開導我乘他的車如何如何方便，坐公交又是如何如何麻煩。此前，我只在電視里聽過十分有趣的天津方言，這下可好，身臨其境了！怎么好意思拂逆司機大叔的殷勤好意呢？

“小伙子，晚上可別出來亂走啊。咱天津這邊亂著呢，知道嗎？您是學生吧？……哦，是介樣啊。出門旅行可得留點兒心，別給壞人騙了。瞧見了嗎？前邊兒、前邊兒的商鋪，前幾天剛被人搶過，咳……。麻玩意兒？警察？別開玩笑了，警察可沒空管介事啊。介年頭，自個兒照顧好自個兒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的前方，是有一家商鋪遭了搶劫。高掛的條幅寫著“誓死捍衛(wèi)權力”、“誓死與黑暗勢打作斗爭”等各色標語。這使我百思難得其解。天子腳下，豈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繁華古老的天津衛(wèi)，難道真的“亂著呢”么？

我在天津住了一晚，招待所的服務人員照例熱情款款；到小餐館吃飯，老板也是情意殷殷，不但端菜送飯，還免費帶我尋找旅舍。我實在未見到這里何“亂”之有。

第二天，我已準備到北京去。乘公交去汽車站的時候一件小事又使我想起火車上的那個難忘的醉酒漢子來。關于“人與壞人”的思考自此又纏上了我。

當時，我見一個相貌忠厚的鄉(xiāng)村男子，由于沒零錢投給公交，手忙腳亂地找人換錢。忽然，一個怒氣沖沖的天津天爺，竟毫不留情地大聲唱斥他：“跟誰說話呢？客氣點知道嗎？”鄉(xiāng)村男子臉色變得灰白，唯唯喏喏退下來，一時手足無措。我看不過去，立即掏出零錢，自告奮勇為那位受斥的男子兌換。我明顯感到斥責人的大爺不樂意了，但這正合我意，——我正是要跟這位拘于禮數(shù)的老爺子較勁呢。

公交車走過幾站，那位老爺子旁邊空出一個位子。我不客氣地挨他坐下來。大爺臉上的怒氣更盛，但忍而不發(fā)。這時抬眼看著前方，嘴里咕嚕著，“介這年輕人，還沒長見識呢，不知道嘛是上當受騙。就剛才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已經(jīng)給你盯上了，知道嗎？……嘿！”旁邊一中年阿姨這時也附和道：“就是，小伙子，這樣的騙子可多了?！蔽铱谥性谙蛩麄兊乐x，但心里并不服氣?；仡^看那位鄉(xiāng)村男子，他的樣子依舊敦厚老實，怎么也難視之為壞人。

何況，壞人，他們不也是人么？既然同為人類，壞人就并不可怕！壞人不也有他們的親人，有自己的朋友嗎？假如你懼怕所謂的壞人，何不試想自己就是這壞人的親人或朋友，他還會那么令人恐怖呢？朋友，還記得火車上的那個醉漢嗎？全車廂的人都懼怕他，不敢吭吱一聲，為何他的兩位同伴卻絲毫不懼？我想，那是因為在他倆的眼中，醉漢并不是無人性而令人懼怕的動物，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男子，是他們的同伴。他是不吃人的！

據(jù)說鄭板橋先生一生清貧，卻向來門不閉戶。有小偷來者，他非但不加以責罰，還要奉送他們想要偷取的物件。在一封家書中，先生說到，天下盜竊行騙之人，無非是一些困苦潦倒的寒士，他們逼不得已，才會有此非分之想。先生訓導家人：對天下的寒士，不但不應加以懲罰，而應當盡力周濟才是。

如果每個人都以鄭板橋先生的眼光看待所謂的“壞人”，那么天地之間，是不是更光明一些？正如板橋先生所說，這些“壞人”十之八九是走投無路的貧困人士。哪個富裕通達的人會愿意做此勾當！他們都恨不得在身上貼出標簽，曰：我是大好人。

這層思想，是此次出游的最大收獲。我一路順利地回到家鄉(xiāng)，并不見有什么人“盯”上我，要圖謀不軌。而天津大爺那一類人物，實則才是保守自利、慬矜唯已，“撥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有害之人，是數(shù)千年封建禮教社會的殘留物。戴著古舊的禮義尊卑之枷鎖，卻要為如今這朗朗世界增添黑暗。吾等年輕新人，豈能續(xù)其劣根？

家鄉(xiāng)有一句諺語，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戲續(xù)之云：聽了老人言，害你萬萬年。當然，這里的“老人”只指迂頑不靈的老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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