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個殘疾人的亡靈對話
與一個殘疾人的亡靈對話
黃葉斌
一
這是一種世事的巧合,還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圣意:你竟然和父親(病逝于12年前)幾乎同時相會于這個特定時間——在中秋國慶的喜慶日子里,你們兄妹倆先后將靈魂歸于廣袤的大地。
在中秋國慶長假里,我從武漢趕回家鄉(xiāng),來到皇山故園墓地,就是為了給你三周年時立上一塊石碑,送上一點祭奠的紙錢,表達一種晚輩的哀思和懷念。
你看,現(xiàn)在你被數(shù)千個亡靈所拱衛(wèi)著、團聚著、熱鬧著;而且和你的哥哥(我的父親)在一起,再也不會感到孤寂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這是一種最好的歸宿吧——盡管你是一個殘疾人,并且已經去世整整三周年了。
這是一次對于孤獨地生存一輩子卻關愛他人的如同一根小草的普通人的祭奠,盡管你生前無子女無遺產無聲名。
這是一封寄往在大地匍匐近80年的老婦人的信件,盡管你生前沒有收到并閱讀過任何文字方面的信息。
我想,作為你的一個侄子,一個在親緣關系和精神脈絡上有所關聯(lián)與承繼的后輩,應該并有責任以遙寄的方式與一個亡靈進行一次跨越時空的對話。
二
我們一直將你稱呼為“大大”(平聲dada),而不是“大姑”,這是因為民俗使然。
你是我父親的一個大妹妹(父親兄弟姐妹四人),5歲時患小兒麻痹癥無力醫(yī)治,結果落下了雙腿癱瘓不能行走的終生殘疾。從此,你的人生就在孤獨而寂寞的黑暗中摸索爬行著,直至生命的終點。你終生未嫁,故被后人稱之為“大大”。這種習俗的來龍去脈我沒有考證過,也不明其理——將生命驛站和身份符號進行了一次有效的嫁接和雜糅,大概是一種精神寄托的反證吧。
關于你的信息密碼與親情磁場的記憶,似乎只能在我兒時的朦朧瑣碎的片段中漸次浮現(xiàn)出來。
大概在我四五歲的時候,你曾經帶著我坐輪船沿著漢江水道去漢口看望父親。那時,你還能夠拄著拐杖移步,雙腿成為弓字形彎曲著蹣跚著前行??吹揭粋€殘疾人帶著小孩出門,輪船工作人員和乘客給予了許多方便和關照。后來你對我說過,來回都是你呵護著我,幾乎整夜不眠地照顧著我。僅單趟旅行溯流而上大約花了兩天一夜。到家時,好像是第二天凌晨五點左右了,是母親用板車將我們拉回家里的。
你原在縣城的一家針織廠工作,即機織布襪。實際上,也是半自動化的手工操作。那是上世紀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生活異常艱苦,每天只有麥米飯吃,幾乎沒有大米,且還不能吃飽??赡憧偸菍?a target="_blank">自己的一份飯菜大部分喂養(yǎng)了我的胃口。因為母親在工廠的食堂工作,每天早起晚回,很少能夠照顧我們姊妹三人(還有姐妹兩人),因此,你就承擔起了主要的責任。夏日夜晚,為我驅趕蚊蟲帶來清涼的芭蕉扇,就是通過你手臂的不停搖動,讓我漸漸地進入夢鄉(xiāng)。多少年了,一旦看見芭蕉扇,我就不禁憶念起兒時的充滿溫馨的一幕幕情景,眼眶不自覺地濕潤起來。
后來,你提前退休了,租住在一間四合院的民居里。那時,不管是我在上學讀書,還是參加工作后,我常常去看望你時,就會在你家里蹭飯吃。你那時10多元的工資,以及后來逐漸增長的工資,幾乎有一半是花費在我的身上。只要我去你家,你就會拿出錢讓我去買肉買菜。有時候,我打算看望一下就離開,可是你卻生氣地大聲喊叫,甚至拉著我的手或衣角不讓我走。有一次,我已經在學校上班,突然從外地來了一位大學同學,時近中午了,我只好帶領著同學來到你的家里。于是,我買來蔬菜,讓你為我用煤爐燒飯炒菜??粗阃献б浑p殘疾的大腿、以一個小板凳為支撐、借助于雙手的力量、在地上小心而費力地移動著,有時我于心不忍,有時也自責愧疚??墒?,好像一種依賴的習慣已經養(yǎng)成了,好像接受一種被照顧被伺候的感受理所當然了,于是,我也就似乎心安理得了。那時,應該每天晚上為你去挑水的——到一里路外的水井里打水四五擔倒?jié)M你的小水缸,可是有時因為工作和其它原因兩三天后才想起來去做這件事。這個時候,你也不會責怪我,可是我卻無地自容,感到很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沒有飲用水的日子里你是怎樣渡過的。后來你說,請求別人挑水是要付出工錢的,于是,我完成了這個任務后,你也是照樣付費給我。若我不接受,你就會大吵打鬧的??墒?,每次我接受那微薄而帶有體溫的紙幣時,心里一陣陣酸疼。
你的生活習慣是為人稱道的。你喜愛收聽收音機的節(jié)目,尤其是評書和小說連播,經常津津有味地為我講述里面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為此,你一生使用了四五部收音機。我想,這可能是你的精神生活的唯一樂趣吧。你特別講究衛(wèi)生,每天必須洗澡,自身的服飾穿戴總是干干凈凈工工整整的;清洗衣物總是自己動手,有時洗床上用品和大件衣服,還要用米湯水再過一遍才晾曬起來,你說這樣的衣服穿起來顯得筆挺耐臟;飯碗餐具總是清洗幾次,不要他人插手,并且擺放有序;房間雖然逼仄簡陋,卻也是整潔規(guī)矩,一塵不染的——據(jù)你說,每天打掃房間三四次。后來,因為白內障做了一次手術,可還是視力下降幾乎失明,你還是自己動手摸索著摘菜洗菜炒菜,曾經有幾次看不見鐵鍋不小心將洗好的蔬菜倒在了地上。我們多次勸你請個保姆照顧,可是你卻拒絕了。后來又勸你到社會福利院安享晚年,你還是以生活不習慣而推辭了。
你一生好像很少去醫(yī)院呆過。平時有個小病,總是讓我買點藥品你自己解決。只是一次,你和我的母親為了一點小事而爭吵一番后,自己喝了半瓶農藥而被人送進醫(yī)院,才撿回了一條命。你的右腮下面有一顆黑痣,鄰居說是有福氣之人。你的思維敏捷,伶牙俐齒,很會吵架辯論,有時得理不饒人,因而往往得罪了一些人。但是,事后人們又是因你的殘疾狀況又原諒你了。一直到生命的終點,你有病還是自己硬撐著不去醫(yī)院治療,盡管我們?yōu)槟戕k理了醫(yī)療保險和職工養(yǎng)老保險。我想,你還是怕給我們增添麻煩,又是怕花費醫(yī)療費。就這樣因腸癌、白內障、痔瘡和老年綜合癥,你最后靜悄悄地病死于鐘祥福利院里(只是在福利院呆了一個多月)。
你和母親的姑嫂關系,一直是我們晚輩的不解之惑??赡苁菤v史的原因吧,幾十年的風雨中,你們兩人的恩怨好像總是化解不了,可能因為婆媳關系而衍生的姑嫂關系惡化。只要兩人在一起,就是爭吵斗嘴,甚至翻曬出多年前的矛盾糾葛。作為后輩,我只能對雙方進行勸解,有時也使我感到非常尷尬狼狽,只好緘默不語,耐心傾聽雙方的申述、控訴和傾述,不做任何主觀評判與情感表達,只能說些不疼不癢輕描淡寫保持中立的寬慰話語。這種至愛的親情關系,都是我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三、
殘疾人的生活,艱難到何種程度,這是一般正常的健康人所不能理解與想象的。尤其是一個雙腿癱瘓不能直立行走的人,在近80年的忍耐、抗爭、委屈、孤寂和煎熬的過程中,我不能懷疑你的堅韌與柔弱的身軀里,收藏著一種怎樣的活下去的勇氣和志氣;也不知道你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心態(tài),做出一種頑強而可憐的與時間對抗的無聲戰(zhàn)斗。只是我相信,一個生命的誕生,不管是健全的還是殘疾的,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種宿命的暗示,一種命運的挑戰(zhàn)。這種上帝的安排是無可奈何的。但是,個人道路的選擇與行走,卻是自己一生的偶然因素與必然邏輯的集合。
我想,對于殘疾人來說,孤寂的黑洞應該是一個巨大的幽深的無底的誘惑與考驗,同時伴隨著的還有被歧視被冷眼的世俗之箭的中傷。可是,你卻接受并經受住了這種人生的最難一道考題的篩選與詰問。從青少年時期的自謀生路,到晚年的疾病纏身,你幾乎沒有品嘗到父母親情的撫慰和疼愛。好像世界過早地將你拋棄了,一切都是自己默默地忍受和擔當。你曾經想到過自殺,但是,你又隨時矯正著人生的方向堅強地活了下來。你活著是瀟灑的,也是坦然的;你以女性的柔情和母愛的光輝呵護著親緣晚輩的身心健康而不求回報,也以人格的亮點證明著自立自強的魅力而鄙視乞討。堅強、堅韌、堅守、堅持,這些詞語用在你的身上,好像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一種褒揚,一種顯示,一個見證。你是千千萬萬個殘疾人中的個案標本,你的生命所釋放出來的氣場和能量,在平凡而樸實的生活中,給人予深刻反思和永久懷想的理由。
今天,對著屹立的墓碑,我仿佛又看見你拖拽著殘疾的雙腿、匍匐在大地上、向著生命的輝煌頂點蹣跚著攀爬而去。我對你說出以上這些晚到的話語,可能你根本聽不到也聽不懂,可能你會責怪我的不孝和薄情。那么,請你接受這篇短文吧,作為我的祭品奉獻于你的靈前——安息吧,尊敬而可憐的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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