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張
張張
楊應(yīng)民
張張是我不滿周歲時來到我們家的。她姓張,那個時候成都人管保姆只復(fù)稱她的姓氏,所以張張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我只依稀記得她白凈微胖的臉,很和善的眼睛和整齊的短發(fā),上身穿著打布絆的斜襟陰丹藍布衣服。她的年紀(jì)不老,但也不算年輕,回憶起來怕有三十多歲吧,家里大概沒別的人,所以,來我們家的時候還帶著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叫蓉蓉,比我大兩歲,常常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我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也跟我藏貓貓,躲起來吃吃笑著喊:“毛毛,來得羅!”
那時我們住在成都惠府北街三十三號,那是祖父留下的一座公館。父親在川大念書,投身民主革命,把公館里的房子一處處變賣,所得的錢用來資助地下黨活動,或者接濟貧困同學(xué),到解放的時候我們已幾無棲身之所。父親被國民黨通輯,跑回當(dāng)時屬犍為縣的五通橋老家躲避,父母又離了婚,只有張張一直帶著我。張張的手很巧,她給我做鞋做小衣服,鞋面銹著紅紅綠綠的花,小衣裳銹著洋娃娃、小兔、小狗。我常常依偎在她身邊,一眼不眨地看她納鞋底做針線,聽她講希奇古怪的故事。她抱著我輕輕搖著哄我睡覺,嘴里吟著:“毛毛睡覺喔喔,毛毛睡覺喔喔……”仿佛天籟之音從遙遠的蒼穹傳來,在以后的幾十年間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柔和悅耳的聲音。在那個動蕩的歲月我們相依為命。
張張帶著我和蓉蓉離開成都乘船來到五通橋。已經(jīng)解放,父親在政府工作,他已再婚,這樣我們一家人才又團聚。父母親工作忙,征糧、土改、清匪反霸,平時很少回家,這個家的擔(dān)子又落在了張張的肩上。當(dāng)時干部實行供給制,沒有錢拿回家,我們的生活靠變賣老屋的舊東西來維持,日子過得很緊,也沒有工錢給張張,但我的印象里她總是笑嘻嘻的。家里很少買肉吃,唯我有只小瓷碗,里面總有半碗油浸浸香噴噴的肉餡,那是張張?zhí)貏e給我做的。張張從不讓蓉蓉跟我一起吃飯,有一次蓉蓉站在我吃飯的小桌前,嚼著指頭讒讒地看著小瓷碗,張張走了過來哄著把蓉蓉牽走了。蓉蓉回過頭,戀戀不舍地望著瓷碗,眼睛里噙著眼淚。
張張開始做小買賣。她用門板在屋前搭了個攤子,把做得十分精美的小人鞋、小人衣擺在上面賣,后來又用木叉支著一個大竹藍子賣香煙糖果,竹藍上點著一盞菜油燈,常常守候到夜深。在這樣的情景里,我每每就在張張的懷里睡著了。我喜歡那只竹藍,常常巴巴地看里面。父母親說張張做點生意不容易,不允許我向她要吃的,不過,張張還是悄悄塞給我棒棒糖、瓜子、胡豆什么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張張還是離開我回成都了。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家里人對我說張張走了,并把一個很大的柚子柑放在我枕頭邊,說是張張給我留下的。大人們怕我不要張張走,沒有讓我見她最后一面。抱著柚子柑我放聲大哭。
我再也沒有見過張張。幾十年過去,我的家庭和千千萬萬別的普通家庭一樣,經(jīng)歷過許多風(fēng)雨,看見了記住了又忘懷了的人和事很多很多,唯有張張的音容笑貌沉湎心底揮之不去。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有一天滿嬢告訴我,她去成都出差,意外地在街上遇見了張張,說張張已滿頭銀發(fā),問起我就哭了起來,說張張是一個街道委員會的主任,一家人過得還好??上M嬢沒記住張張的地址。
我再沒有了張張的消息,如果她還在,算起來該有九十高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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