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習(xí)慣
七歲時(1953年)父母工作忙,弟弟們又先后來到人間,我就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外公外婆身邊了。
外公那一年五十八歲了,他的房間里除了幾樣簡單的家具外,其它地方都是書。每天下班回來就坐在桌前戴上眼鏡看書,或在打字機前噼噼啪啪地打字。他指著屋子里的書對我說:“要好好認(rèn)字呢,字認(rèn)得多了,這么多的書你就能自己看了。”每天晚上外公教我識字,寫毛筆字。
八歲上學(xué)時,我以認(rèn)識不少字了。學(xué)校在附近的村子里,教室里坐著兩個年級的學(xué)生,老師先給坐在前邊一年級的我們上課,布置作業(yè),然后再給坐在后面四年級的學(xué)生上課。一次,老師給四年級上語文課時提出了一個問題:“‘索性’,是什么意思?”站起來五、六個四年級的學(xué)生都沒答對。我忘了自己是一年級的,竟然也舉起了手。老師先是一愣,就叫我回答。
“‘索性’就是干脆的意思?!?/p>
老師把黑板擦往講臺上啪地一拍道:“對了!四年級課本上的生詞,一年級的同學(xué)答對了。”大家都向我投來驚訝羨慕的目光,我興奮地心咚咚跳,得意洋洋。
放學(xué)回家一進門我就告訴了外公外婆。外婆高興極了,說:“快寫信告訴你爸爸媽媽?!蓖夤珔s沒什么反應(yīng),在紙上一連寫了好幾個詞,問我是什么意思,我都回答不上來。外公放下筆,什么都沒說,拿起筷子吃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沒給父母寫信。
上三級的時候,二姨孝敬外公一臺收音機,擺在外公的書桌上。這真是個稀罕物,它里邊竟有人說話!但是從后面的散熱孔看進去,只見三個燈泡似的東西閃亮卻不見人,真奇怪!一天晚上,聽到收音機里邊有個叫連闊如(音)的人講《三國演義》,一下子迷住了我,每天晚上一到時間必聽。有一天又到了聽“三國”的時候,可外公卻換了頻道聽他要聽的東西。我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又不敢擰過來。外公終于聽完了,我撲上去一擰換過來頻道,可連闊如早講完了,我氣得落下淚來。外公掃了我一眼,走到床邊,吃力地慢慢蹲下,雙臂伸到床底下用力拉出一只木箱,憋得臉通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喘氣。外婆過來擦去箱子上的灰塵打開箱子,我一看,里面都是書。外公過來從箱子里取出一個蘭布套子裹著的東西放到我手里說:“三年級了,要學(xué)會看書了?!蔽业皖^一看布套上面寫著“三國演義”四個字。打開布套,里邊是四本書,紙很簿,每一頁都是雙層的,外公說是“線裝書”。我急忙翻找連闊如昨天講的地方:虎牢關(guān)下華雄連斬了聯(lián)軍兩員大將,嚇得聯(lián)軍無人敢出戰(zhàn),關(guān)羽挺身而出,在此關(guān)鍵時刻連闊如卻道:“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害得我這一天都在為關(guān)羽擔(dān)心??墒俏曳税胩煲矝]找到地方,外公過來一下子就翻到了地方:原來關(guān)羽溫酒斬了華雄。
從此我就邊聽邊看,邊看邊聽,而且竟能預(yù)知未來:知道連闊如明天該講什么了。這真是既快話又滿足,簡直就是幸福!不認(rèn)識的字就問外公,外公不煩,還表揚我:“這就對了嘛,學(xué)問學(xué)問,不問哪兒來的學(xué)問呢?!?/p>
四年級的時候父母又把我接了回去,與外公告別時他正在看書,他和父母說了些什么,又摸摸我的頭,把眼鏡扶正又接著看書了。上了火車,耳邊就響起外公噼噼啪啪打字的聲音。離開了他,卻放不下書了,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習(xí)慣,覺得人就應(yīng)該這樣,還有別的活法嗎?于是,一路讀下去。
初中時讀《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蕭三的《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賀敬之的《放歌集》,楊朔的《雪浪花》,秦牧的《紅瑪瑙集》,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閱讀與欣賞”,讀《閱讀與欣賞》……
高中時迷上了《唐詩》《宋詩》,文、史、哲方面的書。正在如饑似渴,突然來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什么書都看不到了。廣播里報紙上天天都說“既無外債,又無內(nèi)債”,“市場繁榮”,商店里的商品還“玲瑯滿目”,其實呢?走進新華書店那就更是慘不忍睹了,除了《毛選》和樣板戲的小冊子外什么書都沒有,售貨員湊在一起閑聊,打毛衣。
報上還說“知識越多越反動”,“讀書無用”,可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不讀不行,怎么辦?與幾個同學(xué)一商量,得出來的結(jié)論是:只有偷,才能看。于是我們通過暖氣管道爬進了圖書館,嗣后又洗劫了周圍的幾所學(xué)校,收獲頗豐,我竟然得到了一套《紅樓夢》!還有《福爾摩斯探案集》、《高老頭》、《貝姨》、《基督山伯爵》《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列寧全集》……。我沒得到過村子里“小芳”的溫柔,是這些書伴我度過了“上山下鄉(xiāng)”的那個年代。
打倒“四人幫”后,一下子冒出來許多作家:劉心武、張抗抗、張賢亮、舒婷;一下子出了許多期刊:《小說月報》、《名作欣賞》、《讀書》、《報告文學(xué)》;去新華書店排隊搶購書,就如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一頭扎進清涼的湖水里狂飲。有兩本書震撼了我:巴金的《隨想錄》和《傅雷家書》。黑格爾說得對:“無知者是不自由的,因為和他對立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是他所需要依靠的在上在外的東西,他還沒有把這個陌生的世界變成為他自己使用的,他住在這世界里面不是象居住在自己家里那樣。好奇心的推動,知識的吸引,從最最低級的一直到最高級的哲學(xué)見識,都只是發(fā)源于一種希求,就是要把上述不自由的情形清除掉,使世界成為人可以用觀念和思考來掌握的東西。”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怎么會在中國暴發(fā)“文化大革命”呢?我一直在書中尋找這個答案。
現(xiàn)在,書多得簡直看不完。
雖然至今也沒什么學(xué)問,也沒從書中得到“顏如玉”、“黃金屋”,但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很難改,一直讀呀讀,日子倒也過得充實,明理,不犯傻。讀書的好處,古今中外的大學(xué)問家們說了不少,前人之述備矣。也有說讀書不好的,孟德斯鳩就說過:“知識招致危險”,不過那是在封建專制的國家里。
今老矣!眼花了,記憶力也大不如前,一有空還是讀書,要不這大腦怎么運動?思考?“我思故我在”,要不我不就不存在了嗎?
一天夜里,外面下著雪,我在溫暖的書房里喝一口好茶,讀一頁《傅雷家書》,望一眼窗外路燈下飄舞的雪花,好不愜意。耳邊突然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仿佛又看見外公在那里打字。
外公早以去世了,想必他在天堂里仍在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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