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腳下的鷹(二)
第二天早晨,狂風剛把路面掃得干干凈凈的,阿孜古麗就拿了一頂軍帽來找馬江濤,原來昨晚走時馬江濤因慌亂忘了將跳舞前取下的軍帽戴上。連隊剛吃完飯,營房前的操場上分兩堆站著二十來個著裝整齊的戰(zhàn)士,在相互討論著什么,有幾個在吸著煙。認識阿孜古麗的張軍首先向她打了招呼,其余的眼光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阿孜古麗的身上,把阿孜古麗的臉照得紅通通的,象鐵門關雪峰上升起的晨輝。馬江濤正帶領著副連長、三個排長在炊事班檢查衛(wèi)生,連隊文書帶了阿孜古麗到馬江濤房間,張軍跑去叫來剛檢查完衛(wèi)生的連長。
馬江濤雙手互搓,心里想著見面時如何才能給對方留下特別好的印象,第一句話是用“嘿!你好,今天穿戴得這么漂亮呀!”還是用“噢!昨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全是你的笑靨和你優(yōu)美的舞姿。”前者雖會成為真實的存在,但給人虛偽和做作的感覺;后者雖是心靈的透露,但不免顯得輕率和浮躁。邊想邊走,他的雙手更激烈地搓起了,腦子正進行著矛盾的思考,是選擇前者呢,還是后者,或者其他的言辭。他正為拿不定主意而感到煩惱,就進到了房間。阿孜古麗快樂地正要從沙發(fā)上欠身起來,他似乎有點找不到好的語言來表達此刻的喜悅,心里還恨起自己口齒的笨拙來,只好先打哈哈說,“謝謝你!這么冷的天,還勞你跑兩公里的路,著實令我過意不去。你坐、你坐,不用站起來了。”說完這句話,覺得怪不自然的,就又搓了兩下手,隨后急忙跨到床檔頭,從床頭柜上拿起熱水瓶,準備為阿孜古麗倒杯水。正當此時,文書大步邁進門來,把放了幾粒茶葉的玻璃開水杯遞給了坐在沙發(fā)上的阿孜古麗,抿嘴笑了一笑又轉身走出了房門。阿孜古麗美麗得閃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象天山的雪峰一樣講述著“你是愛我的!我敢肯定你愛我象我愛你一樣!”透出朦朧和圣潔的光彩。馬江濤堅毅的眼光瞬間碰上了她的深情注視,害羞似地移到了她的身上。她身著米色毛料西服,領口圍了一條淡紅色羊毛圍巾,換了快到腳腕的藏青色絨毛長裙。
“你走路來的?”馬江濤挺了挺胸,用勁搓了兩搓手,友好地笑了兩下,很平和地問著。
“不是。我坐公交車來的,”阿孜古麗恬美地答著。
“昨天……啊!昨天,我被伊爾木灌醉了,是不是有些忘形了?讓你笑話了吧?……不過,我是從未這樣開心過。真得謝謝你才對!”馬江濤往窗外操場走動的人影看了一看,很靦腆地說。
“你說昨天呀,你表現(xiàn)那么優(yōu)秀,很棒的。真的,太棒了,你學什么東西都很快,說明你很聰明。不是嗎!我本來要和我哥哥的幾個朋友去跳舞的,因為你的到來,我和我哥哥便放棄了。昨晚你們走后,我哥哥的幾個朋友還跑來責備他呢!”阿孜古麗清脆地答道。(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真是對不住你們!沒想到耽誤了你們的聚會,還影響了你們的友誼,”馬江濤搓了搓手,表示著欠意喃喃地說。
“沒有,沒有。你不必內疚的,”阿孜古麗迅速地從馬江濤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擺了擺手,紅霞在臉上擴得更寬了,把聲音壓得很低后說,“至從上次采訪你后,就感到你身上有股強大的力量在悄悄吸引著我,似乎你就是我心中那頭鷹,不停地在高傲飛翔。我多么希望鷹能早日在我的心谷迫降哦!”
他們沉默了兩分鐘。馬江濤的手不知應該放于褲縫上好,還是繼續(xù)手心與手心摩擦好。
“馬連長,我影響你的工作了吧?那我先走……”
馬江濤舉起右手很灑脫地往下一壓,打斷了阿孜古麗的話搶著說,“沒有、沒有,你坐、你坐。”
阿孜古麗淡淡一笑,滿含詩意的眼睛投射出爛漫的朝暉,輕輕的猶如羊羔般稚氣地問道,“你今晚有空嗎?聽說晚上8點紅日歌舞廳有明星演出的歌舞晚會,不知你對此有無興趣?”
馬江濤朝阿孜古麗嘿嘿地笑了兩聲,將肚前的兩只手互搓了幾下,心里卻進行著激烈的斗爭。斗爭的結果使他恍然悟出一個幾乎接近于真理的道理:越是漂亮的外表里往往隱藏有一顆美麗得完美無缺的心靈。頓時,他心里亮堂了,隨之拘謹也就消失了。他完全忘記了戰(zhàn)士們異樣的目光,他認為自己的交往是正常的、無可厚非的,他恢復到了古銅色的臉、眼睛又異常堅定地欣賞著阿孜古麗,溫和含笑地說,“即使沒空我也會抽空去的。況且你的新疆舞跳得那么好,又是我的老師,遇這樣難得的機會我不好好地把握住,那才是傻瓜嘞。”
阿孜古麗以甜得令人昏迷的微笑回答了馬江濤,然后蠻開心地說,“你還沒拜師呢?”
馬江濤看了看敞開的門,兩手往高處提了一提,做成佛手狀又哈了一下腰說,“師傅,弟子有理了。晚上8點請多加指點,因為我只會走正步。”說完還做出挺胸抬手象要走正步的樣子。
阿孜古麗噗嗤一聲笑得通透,連腰也直不起來了,左手遮住嘴、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語道,“想不到你這么幽默。那么說定了晚上見,不會失言吧?”一對淚花的眼睛帶著凝問指向了馬江濤。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馬江濤與阿孜古麗遞來的小手指勾了一勾,見阿孜古麗有走的舉動,趕忙說,“不影響,再聊一會吧!我今天沒有飛行任務,有的是時間。”
阿孜古麗十分溫柔地說,“我不影響你管兵了。晚上再好好聊一聊,行嘛。”就邁開鳥兒般的碎步走出水泥地板的房間。走廊盡頭是指導員的身影在那兒晃動,馬江濤默默護送阿孜古麗到走廊中間的營門出口。操場上原有的戰(zhàn)士已到各自的臺、站替換值班去了,只有炊事班還在發(fā)出涮涮的洗蒸籠的聲音,右前方百米處一個旱廁所旁邊喂養(yǎng)的兩頭豬也在吼叫著肚子餓了似的。
阿孜古麗到操場左邊與兩邊立著光禿禿白楊樹的煤灰路的交界口,突然掉轉頭來舉起白嫩纖細的左小手,朝立在營房門口的馬江濤一煽,小酒窩上的小手遮去了綺麗的晨光,隨即快樂地消失到高高的水塔下面警衛(wèi)班的營房前了。馬江濤右手食指和中指挾著的紙煙正在飄動悠悠上升的煙圈,好象飄動的是幽靜的思念同熱烈的向往之間的沖突和爭斗,他正在用煙圈調和這種矛盾似的。安勇拿起山西鼻腔扭轉了馬江濤伸到水塔的目光,“晚上應該去,我值班就行了。”他向前跨了兩步同馬江濤并行去到操場中間,又遞了煙給馬江濤,自己先把煙點燃,緊接著說,“阿孜古麗22歲,你26歲,男才女貌,很配的。要是我沒結婚,我肯定會去追的。趕快行動吧!”馬江濤只管低著頭抽煙,炊事班趙班長拖起很重的湖南腔說,“連長,指導員,停水了。你們盡快給營房股去個電話,叫趕快檢修水泵。要保障午餐的水喲。”于是馬江濤忙著打電話處理眼前的事務,安勇通知水車立即去運水回來做午餐,各忙各的去了。
船兒一樣的月亮偷偷地躲到黑紗般的云朵后面,又躍到了碧凈的天空,只有很遠的地方還停留有大塊的烏云,好象要捕捉那皎潔的美人兒似的。寬闊的大街兩邊空寂寂地立著兩排年輕未結果的梨樹,火樹似的路燈正照著紅“的士”忙碌的影子,人行道上匆匆忙忙的腳步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起了冷噤。街邊的門面房幾乎都緊緊地閉著門,只有快到市中心的時候,各種攤點才多了起來——有關內來靠地攤掙錢糊口的,有維族巴郎吆喝著烤全羊的,有回族婦女招呼羊雜湯的。幾家歌舞廳閃出流動的霓虹燈和三家大商場亮麗的燈交相輝映,將整個市中心裝點得燈火輝煌,宛如繁星密布城市上空,而從歌舞廳窗戶溜出來的樂器打擊聲混雜著攤販的吆喝聲與人群的吵鬧聲正籠罩著半個上空。
馬江濤換了麻色休閑上裝正焦急地站在紅日歌舞廳門口,舉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還差20分鐘才8點呢!他就踱到了旁邊的書報亭,順手撿了一本《散文》雜志,又隨手翻了一篇漫不經心地閱讀著。阿孜古麗卻風一般悄悄來到他的耳后,并將她暖融融的嘴湊到他的耳前,“久等了,馬——連——長。”馬江濤猛一抬頭差點撞到阿孜古麗的頭,便愜意地一笑,緊接著說,“哦!我也剛到。”于是他們并排走著、說著、笑著,就進到了二樓的歌舞廳。
歌舞廳的場子挺大。門的對面設有一個舞臺,其余的地方都靠墻配置了黑底紅條的仿皮沙發(fā)和白底黑邊的木茶幾。暖氣將裝修一新的場子烤得暖暖的,凡到里面的人均脫掉了外裝——有著毛衣的,有著駝絨衣的,有的干脆穿件襯衣。阿孜古麗荔枝般柔滑的手牽上馬江濤粗大有力的手,來到快靠舞臺又臨街方的兩人沙發(fā)上坐下,叫了兩杯咖啡。馬江濤把外衣搭在沙發(fā)的靠背上,軍用絨衣襯托著他結實強壯的身板。阿孜古麗檫過粉的臉上也開始了冒汗,馬江濤幫她把西裝和圍巾搭于自己的衣服上。優(yōu)美的華爾茲舞曲從臺兩邊的黑色網面大音箱跑出來,昭示著自己的纏綿和華貴。阿孜古麗用左手指叉住頭發(fā)往后一梳,然后將頭從下往上一甩,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便繞了馬江濤的鼻梁盤旋。馬江濤起身左手輕握阿孜古麗的右手,右手輕輕地貼在阿孜古麗柔軟的柳腰上,邁出十分僵硬的腿不時還踩到阿孜古麗的腳尖上。馬江濤腰桿挺得筆直,神情又特別嚴肅,緊張得連出口粗氣的機會都沒有。阿孜古麗把這一切都收進了眼里,進一步感到了馬江濤誠實的可愛,便按捺住心中掠過的一絲歡喜轉為激勵的言語說,“看得出是第一次上舞廳吧?不必慌,要相信自己。其實,你的舞跳得非常有力度,有男人味,我非常非常喜歡。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印象嗎?英俊,神氣。你說話總是思考后才說,不愧是當官的,比起張軍來,要老練、成熟得多。哦!總之,我喜歡你的每舉每動,包括你抽煙的姿勢。”爾后就向他投去高貴且羞澀的微笑。
馬江濤俯視阿孜古麗寬闊的額頭,品味著阿孜古麗的話,心里激蕩著,身體極力想要驗證自己舞蹈確實具有力度,就愈發(fā)僵硬起來。當跳第二支曲子時,他突然從阿孜古麗的額頭上想起了西安時的軍校生活,想起了一直存放在心底的、一個也有著寬闊額頭的、給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上啟示的人兒。軍校畢業(yè)后這五年來,他努力尋找的不正是眼前的人兒么!那還有什么理由和顧慮值得去猶豫、去回避、去逃遁的呢!但是,應該怎樣向她表達愛,將愛的熱烈準確的傳達給對方,對他來說倒成了一件難事,既不知操作程序和步驟,也不知所應采取的方法和手段。他翻來覆去的思想著,把個眉頭鎖得緊緊的。
一支舞曲結束了,馬江濤仍然牢牢地箍著阿孜古麗在原地進三步退三步地踏著,引得全場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著他們。阿孜古麗幾次用放在馬江濤肩上的手壓他,但馬江濤如木頭般毫無知覺。阿孜古麗又輕輕地喚著,“馬連長,馬——連——長。”馬江濤還是那么專注地盯住她的頭。阿孜古麗似乎窺探出了馬江濤癡迷的緣由,心也咚咚地亂跳起來,將一個仿佛發(fā)了高燒的臉壓得更低了,幾乎把頭發(fā)梢頂?shù)搅笋R江濤鼻孔里。阿孜古麗裝作歪了腳,馬江濤才如夢初醒般跟上音樂的節(jié)拍停下來,但仍不能改正他有些癡呆的目光。阿孜古麗仰望著馬江濤并學了嗲嗲的聲音說,“我們去吃紅柳烤羊肉串吧,好嗎?要不要么!”這語氣的柔和甜美也許只有維族姑娘學漢話時才能生發(fā)如此之藝術效果,給馬江濤繃得緊緊的琴弦上奏出了歡樂的音符。
馬江濤理得短短的頭發(fā),再配上那黛青色的空軍下褲,還有那系帶的黑軍用皮鞋,旁人一看就知道是軍人。在進市中心廣場的一角擺放了兩張并攏的原木條桌,桌的周圍放了六條原木長板凳,阿孜古麗為馬江濤要了20串烤羊肉串,自己要了一聽酸奶慢慢品著陪馬江濤。他們談了好多封閉在心靈的話,談文學,談生活,談理想,談抱負,談情趣,談軍營,談父母,談各自的兒時,周圍的吵嚷、紅柳燃放的煙味、空氣的寒冷,并未干擾他們的交流和溝通,反使他們的心靠得更近了。最后他們約定星期天早晨10點鐵門關冬窩子見面。
賣羊肉串的大胡子維吾爾族中年男子,用一雙驚奇的眼睛不斷地掃射他們,似乎在說這種民族差異以及伊斯蘭教規(guī)你們能沖破嗎?他們似乎也讀懂了那男子的疑問,便付了錢起身告辭。馬江濤招了“的士”送阿孜古麗回家,阿孜古麗再一次提醒星期天早晨10點鐵門關見面的事情,馬江濤回應著男子漢說話算數(shù),絕不失言之類的話語。
月亮已金盤般地掛在他們的頭頂,大地一片寂靜。阿孜古麗正準備推開院門的瞬間,突然轉身撲向有兩步距離的馬江濤。“我愛你。從見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你,”女聲柔柔地道。“啊!我也……”男聲突然被什么東西給堵了回去似的。爾后只見兩個影子貼得緊緊的,久久不能分離……
回營后,連隊早已熄燈,馬江濤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不斷映現(xiàn)出阿孜古麗的一笑一顰。晚上的每一個情節(jié)都在他的眼前滾動,每一句話都在他的耳鼓里回旋,他多少次用力強迫自己睡覺,多少次提醒自己要出早操,多少次告誡自己要帶頭守紀,但一點效果都沒有。于是他坐了起來,不停地吸著煙,一雙茫然的眼睛在煙霧彌漫的空中逡巡,猶如空中正輪番展播著阿孜古麗的飄逸開朗、熱情大方、深邃自然、柔美端莊、善解人意似的,令他興奮不已。他自言自語道,“我愛你,我愛你!”并想到星期天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她,因為她已從心靈喚醒了他亢奮的激情和青春的欲望。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277762.cc/subject/48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