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腫瘤醫(yī)院做放療，一個小女孩坐在旁邊，青澀的面龐，憂傷的目光。她說，她二十歲了；她說，她患的是淋巴癌；她說，醫(yī)生說患這個病的有人可以活二十年呢；她說，姐，你說，我即使能活二十年，我才四十歲啊。逃進(jìn)衛(wèi)生間，任淚水洶涌。磨蹭半天出來微笑著說，妹子，以后，我們每天都讓自己高高興興的，一天勝過別人的一百天，好嗎？伸出手，讓姐給你寫幾個字：好好活著，十年后我們再見。

操持這次聚會的這些天總是想起這個情景，如果說生命是一條多情的河流，那么我就是那個醉臥半世流離起點的倦客，極目遙望，我看見那個鮮活的自己，彼岸無花，剛剛走過的那條路已經(jīng)淹沒在曼殊沙華的血色中了。

是誰，坐在那里？她捻斷青絲，執(zhí)一管往日的墨筆于美人的額頭畫出兩條黛色的眉，她說，眉上無山，花上無果。她說，紅塵夢一場，歲月忽已晚。三年、四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這些冰冷而又溫暖的時間區(qū)間如落花繽紛，若殘紅成陣，煙水浩渺，時光繾綣，幾縷隔岸的呼喚，一片繡滿菊花的裙袂，不知隱逸了多少樓臺舊夢。

三年的高中時光似春風(fēng)化雨，桃花偏染，陌上花低。牽手處，清風(fēng)拂過，吹下一杯清塵往事，任那一張張?zhí)一妫跍責(zé)岬牟柘阒?，靜靜綻放。我說，風(fēng)華是一指流砂，你我是一段年華。

四年的大學(xué)時光于我就該是那些從夢之源鄉(xiāng)走來的詩經(jīng)片段吧？仿那個癡絕的農(nóng)家女子采一把參差的荇菜，唱一首越人的驪歌，孑立于萬花來朝的渭水岸邊，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這個世界。我說，蘭亭渡淺，西窗燈瘦，一程煙雨相送，卻迎來了滿滿一懷的盛世繁花。

五年為人妻，十年為人母，如今我已經(jīng)站在了二十年的岸邊，是誰說我們今天就會再次相逢？于是，蜷縮在你們必經(jīng)的路邊，我開始為自己梳妝，因為，因為我真的想盛妝出迎??！綴百花為釵，采朝露為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點星月為鐺，挽清風(fēng)為佩，可是，可是我翻遍了所有的顏色，卻怎么都找不到一件滿意的衣裙，我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給你們呢?我的同學(xué)們？我的憂傷引來了這世間最美的蝶，呵，蝶翅翩翩，五彩紛呈，這不就是世間最美麗的衣衫嗎？

于是，我就站在蝴蝶的肩上，看你。

看你足踏萬點碎萍涉水而來，手執(zhí)佛前的那朵青蓮。你說，情似滄海遠(yuǎn)，意在巫山顛，瓜洲渡口白帆千點，皆不是，那人歸；

看你于菩提樹下遍植蒼梧，桐花萬里，凈地獨守，日夜吟唱，三生不熄。你說，桃花在漁陽，夢里青絲約，芙蓉野渡口，蘭舟一為別；

看你悠閑于斜陽之中，躬耕自持，適花弄草，嬌妻愛子，暮暮朝朝。你說，圍籬南山下，醉臥桑麻風(fēng)，我乃蓬蒿輩，自在逍遙中；

看你天涯飄零的身影，看你乜斜的睡眼，你說，你就是那只永遠(yuǎn)也渡不過滄海的蝶，真的很累了，你想回到原地好好的睡上一覺，可是你卻無法停止向前的腳步，因為紅塵漫漫，你有著那么多甜蜜的羈絆，你說，你必須堅持。你說，新箏第幾聲？箏弦未動淚先凝。殤棲襟袖無人省，半生離落，一聲長嘆，何日是歸程？

看你于子夜送別的孤舟中煢然的身影，看你那被獵獵長風(fēng)吹動的亂發(fā)，看你那些飄飛的絕色衣袂，看你被紅塵洗去了桃花色的芙蓉面，看你青衫下罩定的挺拔身軀，看那醉臥斜陽的風(fēng)情萬種，看那功成名就的意氣風(fēng)發(fā)，看你的笑、你的淚、你的喜樂、你的苦難、你的美麗依舊、你的蒼白憔悴、你的月下獨佇、你的風(fēng)動梨花……

你說，簾卷西風(fēng)苦，寒月悲笳瘦，月上柳梢頭，人在黃昏后。

又站在了學(xué)校門口，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怯怯的小女孩是小玲嗎？那個胖乎乎兒的是秀敏？啊，那個美麗的小姑娘是寶兒，那兩個高挑漂亮的女孩子呢？是大姜和大白吧？還有那個暖暖地微笑著的書記，文靜的淑珍、艷春，神采飛揚的鳳英。還有……哦，還有那群吵吵嚷嚷的嘎小子呢！呵呵，大家都來了，都來了！

我就站在那里，任時光的流云在身邊奔涌而過，看著你們的笑臉，聽著你們的歡聲，你們真的就在我的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是曾經(jīng)的回憶嗎？

你說：一去如斯呵，已經(jīng)是多少時的天涯零落？那時的青蔥歲月是一片香雪海，我在海里曾經(jīng)見過你。我們的手臂就像春天里奮力拔節(jié)的麥苗，聞到了嗎？那種香氣？你說說看，那時的我們誰曾經(jīng)看到過果實？我是說那種成熟的黃色。

我說，一曲陽關(guān)，當(dāng)初別了誰？一聲別過，天涯忘了誰？一種相思，紅塵誤了誰？一幕煙雨，江湖笑了誰？一江明月，清輝酹了誰？一點風(fēng)波，花海醉了誰？一夕霜風(fēng)，雨雪遣了誰？一人唱諾，佛心渡了誰？一杯濁酒，相逢癡了誰？

你說，不懂啊。我說，你猜。

行走在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大街小巷，車廂中卻回蕩著陌生的氣息，那是一座繁衍夢想的城，你的夢想、我的夢想，還有他的夢想，一位老者從遠(yuǎn)方來，他拆分了所有的激情與青春，然后把我們編織在了同一個空間。

你說：一燈如豆，濃濃的夜色卷起的不知是誰遺下的句子。是你的還是他的？這里怎么會沒有路燈？江南春風(fēng)化雨，江北草色凄迷，不知誰還在原地翹首等待。這幾個小女子啊，總是能夠輕易地把歲月留在臉上的痕跡抹去。你說說看，有誰能夠毫發(fā)無損地涉過人生的這條河流？只不過你比我們更早地觸摸到了幸福的顏色，最后教你一句歌詞吧，“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我說：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我說：無數(shù)紫色的花瓣已經(jīng)覆上了我嬌俏的額，那可是你看到的傳說？一花一世界，世界的盡頭可是踏歌而行的佛陀與凈土？一木一浮生，浮生無界，歲月無涯，你我的相識可是真的需要修行八百年嗎？一草一天堂，天堂的顏色我已經(jīng)看見，疏煙淡月中西窗剪燭夜語，再回首少了誰的影子？一葉一如來，攤開手掌就是繁華流盡，但，佛說：蒼生難渡；一砂一極樂，把你我的情誼流放成一條芳香四溢的河流，河邊就是我們將來的歸宿，歸來，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酒入柔腸，琴流云癡，拈花為字，踏雪成詩，足矣！

你說：你是誰？

我說：我，只是，一個渺若微塵的女子，一個袖隱乾坤的戲子，一個浪跡人間的花魂，一個寡情多病的過客，一個落寞失意的卷簾人，一首唱盡陽關(guān)的當(dāng)歸謠，一段陌上飛花的煙雨夢，一闋淚眼迷離的霖鈴詞，一輪圓缺自在的天涯月。

無論怎樣的不舍，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刻，揮別的那一刻，大家都在相約著下一次相聚的時刻。又一次看見了離別的模樣，我看見，一云，一風(fēng)，一花，一雪，一星，一月，一人，一世界，世界上到處都是煢煢的身影，人生本來就應(yīng)該是孤單的吧，人與人之間無論靠的多么近，靈魂卻永遠(yuǎn)都是獨立的。真想于某年的某月某日乘一葉越人的蘭舟，劃過秦時明月，穿過唐風(fēng)宋雨，尋你們在煙波浩渺的天河湖畔，那里是人的原鄉(xiāng)嗎？

同學(xué)們，期待再一次重逢?。?！

(作于高中畢業(yè)二十年同學(xué)聚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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