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師傅老賀
將近年關(guān)了,對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老家來講,是非常熱鬧的。爸爸叔叔在屋外正殺豬殺雞,媽媽嬸嬸在家里備制年貨,最高興的是一群小孩子,滿村子跑來跑去,嘗東家的“蘭花根”,吃西家的“炸丸子”,不亦樂乎。由于天冷,我與爺爺坐在矮竹椅子上加柴生火。忽然爺爺摸著我的小腦袋,喃喃自語地說:“也該來了,這頭發(fā)亂七八糟的怎么過年呀?!闭f著用沾滿灰碳、如枯枝般的手理了理額前花白的頭發(fā)。;;
聽到爺爺?shù)淖哉Z,我站起來,依在爺爺?shù)暮竺?,看見象枯草一般黑白相間的頭發(fā)散亂地搭在頭上,薄薄的一層柴灰灑落在發(fā)梢,猶如秋風中的荒野。我知道爺爺是想要剃頭為過年作準備。;;
說起剃頭,我不禁有些高興。;;
幫爺爺剃頭的是一位姓賀的外鄉(xiāng)人,由于他有這一門手藝,全村的人都管他叫賀師傅,又因為他說話不太正經(jīng),好事者便叫他“老賀癲子”。在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邊遠純樸的鄉(xiāng)間,對于我們些小孩子來說,對老賀甚是崇拜,因為每次來為我爺爺剃頭時,總會在忙完工作后,抽空給我們講薛仁貴、楊家將的故事。吃過晚飯,我們就圍坐在了門前的古梨樹下的石板凳上,伴著繁星和明月期待老賀的到來,由于他所講的故事繪聲繪色,充滿懸念,每一次總使我們意猶未盡。更讓我們高興的是他還會看相測八字,每次來了總是夸我命好,相好,將來一定有出息。也許是小孩子喜歡聽好話,也許是小時候?qū)ξ磥碛蟹N強烈的探知欲,反正每次爺爺剃頭我便老老實實呆在家里,聽他講“古”和看八字。;;
爺爺?shù)膿臎]有出現(xiàn)。當灶上的飯快熟了,我和爺爺減少柴火時,聽到狗叫了幾聲。不一會,就看到一位40多歲的中年男人大步跨進了堂層,來人便是老賀。只見他身穿青色中山裝,手提一個比赤腳醫(yī)生就診箱稍簿一點、涂著漆的黑木箱子,頭發(fā)梳的整整齊齊,沒有胡子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進門,便大聲嚷道:“好熱鬧,準備過年了吧?!彪S即與正在忙制年貨的大人們打招呼,品嘗著剛出鍋的蘭花根。;;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我爺爺慢慢地收拾好柴火,起身笑著對老賀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哪能,哪能,再怎么也要讓你老過個好年啦!”老賀邊說邊徑直走到堂屋的神臺前的桌子上把箱子放下。然后折回到柴灶前暖了暖手。;;
老賀是常寧人,在這個桂陽、永興、常寧三縣聞雞鳴的邊界山區(qū),老賀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專給這一帶的人承包剃頭,送手藝上門,而且是包年收費,價低人熟。因此,深得老年人青睞。;;
在吃完飯后,便幫我爺爺剃頭。剃頭時,爺爺端坐在登子上閉目養(yǎng)神,老賀則打開他的“百寶箱”,拿出一塊有幾個破洞的黑色披風麻利地圍在我爺爺頸脖上,取出剃頭刀在那塊有點泛黑的布上來回蹭幾下,依在我爺爺背后有說有笑中,右手握刀左手扶頭,手起刀落,刀走發(fā)斷,一瞬間,爺爺那些雜亂的灰白茅草便散落在地,露出一個精神飽滿的光頭來??礌敔斕晖炅祟^,我心里不禁有些沮喪,因為剃完頭老賀便要幫村里其他人家去剃頭。幸好爺爺對他說:“老賀,快過年了,你今天肯定忙不完,晚上就到我家睡吧?!甭犃藸敔?shù)脑?,我心里很是高興,因為我終于可以解開薛仁貴有沒有被張世貴害死的懸念了。于是我飛奔似地把這個信息轉(zhuǎn)告給了幾位伙伴,晚上一起到我家聽講“古”。;;
等吃完飯,伙伴們?nèi)珌砹?。不一會,在別家吃過飯的老賀也回來了,進門就摸摸這個人的頭,捏捏那個人的臉,臉上堆滿了笑容。等逐個認識了,我們就圍著煤油燈的微火,聽他侃侃而談,娓娓道來直到深夜。終于讓我們領(lǐng)略了薛仁貴保駕救國,功成名就的英雄形象,也為陷害忠良的大奸臣張世貴被處死而感到高興。也對賀師傅的博古通今佩服的五體投地,對他有萌生出親人般的好感。;;
但這種好感沒持續(xù)多久。那是一個下雨的夏天,我的頭發(fā)也長的很長了,恰好老賀又來為我爺爺剃頭,爸爸便叫老賀幫我也剃一下頭,我當然很愿意,但只答應(yīng)理發(fā)而不是剃光頭??墒牵诶戆l(fā)過程中,我舉手摸自己的頭,發(fā)現(xiàn)被剃的一邊已沒有了頭發(fā),這下我急了,對著老賀邊哭邊罵,但他始終微笑著,后來是在爺爺?shù)慕鈬挛也抛尷腺R繼續(xù)剃下去,但我明顯感覺到剃頭的不連慣,并能感受到賀師傅的手在微微顫抖。等到剃完,老賀就帶著一種做錯事的眼神逃也似地離開了我家。雖然我后來知道這是我爸的授意,但對他的好感卻降到了冰點。;;
但我有時仍希望他能給我講“古”,并對他走時那無助的眼神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直到爺爺過世的那年。那也是一個夏天,帶著病疼的折磨和對兒孫的戀顧,爺爺不舍地離開了我們,枯葉似的頭發(fā)下面是一張瘦弱的臉,緊閉的眼睛成了陰陽分界線。根據(jù)我們那的風俗,逝者必須要整理容貌和衣冠。為了幫爺爺剃好最后一個頭,我爸爸、叔叔找遍了全村和附近會剃頭的師傅,出于有忌諱,都不愿來。正在爸爸和叔叔一籌莫展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而這人正是老賀。聽說他是在鄰村剃頭,聽說我爺爺去世了,就趕緊過來了。沒有話語,沒有笑臉,老賀默默地扶著我爺爺?shù)念^放在大腿上,用那把我爺爺曾經(jīng)熟悉不過的剃刀在我爺爺?shù)念^上緩緩刮過,那專注的表情,那難舍的情份,那帶僵的動作讓我感到有種說不出的痛。而我卻分明看到有一滴水樣的東西掉到我了爺爺那滿是滄桑的臉上。;;
這以后,我要到離家很遠的學(xué)校讀寄宿,就很難看見他了,只是每次回家凝望神臺上我爺爺?shù)倪z象才又想起他來,然而卻從來沒有見過他。直到我參加了工作,有一回到家里過年。;;
那年已是臘月二十八了,我?guī)е淮蠖褟某抢镏棉k好的年貨趕回家,一進門,父母正在看電視,爐上燉著羊肉,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落坐沒多久,忽然聽見有敲門。我打開門,一個熟悉的臉孔呈現(xiàn)在我面前,仍然沒有胡子的臉上溢著笑容,依然一身中山裝青衣,依然手里提一個箱子。我喊道:“賀師傅,你來了。”;;
他迎進門,我把剛從城里帶來的糖果拿給他吃,他嘿嘿地笑著,接過東西說道:“有出息了,有出息了,我當年的相看得準吧……?!庇谑俏覀儽銍馉t在桌子旁邊聊起天來。聽他說:“前些年,掙了點錢娶了一門媳婦,但由于自己手藝太差,只會剃光頭,所掙不多,媳婦后來跑了。孩子們天天看電視,也不聽他講“古”了,心里很是空虛,而且,各家各戶都關(guān)門閉戶,串門也很難了……。”聽著他的敘說,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不少,中山裝也洗白了,甚至衣袖上有兩個破洞。;;
在送他出門時,他偷偷瞅了一眼放在神臺上我爺爺?shù)倪z像,似乎感到一些莫名的愁緒和落魄。于是提箱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寒風之中。;;
從這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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