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人生如夢
往事已是過目秋葉,化作冬日片片飛雪;童路彎彎如月,散落我文思多少章節(jié)......
——題記
太外公習(xí)過五經(jīng)四書,學(xué)富五車,鄉(xiāng)試中一介紅門秀才,是飽學(xué)之士。太外公在縣衙做筆吏,出入緊隨縣太爺,戴著西瓜條兒一樣圓圓的硬殼瓜皮帽兒,鼻梁上架著一付小而圓的眼鏡,目光不時從鏡片下方溜出來,眼神沉得石頭般深究著什么,儒家風(fēng)雅里泛溢著幾分狡黠和慎重。太外公不僅在縣衙謀得好差事,鄉(xiāng)下又置買莊田,一介儒生,富貴一方。
太外公身居一處豪宅,門口兩尊石獅和門額的一幀書匾,既有縣衙森嚴(yán)又不失儒生書韻;正房里一張?zhí)茨痉阶赖颀堢U獸,精致得如同藏品;一把宋代官窯煙熏火韻的青花茶壺佛祖般善笑著躺在桌面上;幾許茶香氤氳,裊裊書香錦繡;縣衙歸來,太外公與三五好友相聚,品茶小茗,吟詩作賦,縱橫激揚(yáng)文字之雅興;太外公總是把四條桌腿墊高一些兒,墊高桌腿兒的不是磚塊,而是柜中取出的四塊金元寶?!柏S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金元寶在四條桌腿兒下面金光閃閃,好友們驚得目瞪口呆。
太外公仕途得志,卻不能人財(cái)兩旺,太外婆僅生了我的祖母一個女兒,子祠們再也沒有千呼萬喚始出來;萬貫家產(chǎn)后繼無人。觸及此事,太外公總是食欲不振,飽嗝連連。太外婆與太外公是娃娃定親,“百年修來同船渡”。太外婆深知夫君之患,張羅著收養(yǎng)一房童養(yǎng)媳,十六歲與太外公滿房,那時,太外公已年近四旬;童養(yǎng)媳有點(diǎn)“春江水暖鴨先知”了。生子一發(fā)而不可收,連生四子,取名豺狼虎豹;四子們兒馬般一天天長大,倒不曾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學(xué)海里暢游,喜歡使槍弄棒,頗有宋代高太尉后裔之風(fēng)。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使槍弄棒的四子盡管八面威風(fēng),勢不可擋,怎也難禁解放大軍的隆隆炮聲;縣太衙彈丸之地如何經(jīng)得住解放大軍橫掃千軍如卷席?太外公惶惶不可終日。唯恐彈子兒不長眼睛在縣太衙丟了小命,攜四子星夜而逃奔往鄉(xiāng)下棄官為民,似乎尋找陶淵明的“桃花園里可耕田”那一方樂土。那時,我的祖母已出嫁在城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土地改革時,太外公是名副其實(shí)的官僚地主。山窮水盡,貧困潦倒。三條半腿兒的小桌上堆放飯碗時總是要尋找它的平衡點(diǎn)。當(dāng)然,墊桌腿兒的再也不是四塊金光璀璨的金元寶了。太外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戎疆,一介儒生毫無用武之地;在自己的小土屋里開設(shè)了一個紙煙攤,掙一分錢看得像一座樓房一樣過日子。太外公將別人抽過煙廢棄的紙煙盒兒撕開一張張鋪展開來,用棉線串訂成小本兒;起初,記錄著購貨和賒帳的項(xiàng)目;后來開發(fā)了第二產(chǎn)業(yè),蠅頭小字無休止地記錄著各種中藥材的用途?!靶悴帕?xí)郎中,不需一五更”。太外公由紙上談兵演變?yōu)檎鏄寣?shí)彈,開始出方瞧病了。太外公拿手好戲是瞧小兒腫脖兒瘟,即醫(yī)書上的腮腺炎;太外公用多種中藥材搗成灰色的細(xì)沫兒,用廢棄的煙盒紙一包兒一包兒分量著,細(xì)細(xì)叮囑,用“無根水”“陰陽水”調(diào)合涂抹;變著戲法治巧錢,但不能算“江湖郎中亂用虎狼藥”。
何謂“無根水”“陰陽水”呢?太外公自有一番解說,“井水土生的,是有根的,天上的雨水即是‘無根水’了;房檐下的雨水也是不行的,因?yàn)樗呀?jīng)接地生根了;‘陰陽水’即是水燒得七分時候,那會兒水在陰陽兩界,即是‘陰陽水’了!”
真不知這些“無根水”“陰陽水”調(diào)制藥沫兒會增加何等療效,幫襯著藥沫兒多掙些錢倒是勿庸置疑的;太外公在清雅的儒韻里口吐蓮花,玄機(jī)四伏,吹得患者心花怒放;遇上十幾天不落雨點(diǎn)的晴朗天氣,患者等不得“無根水”,太外公早已預(yù)備好的“無根水”便一瓶兒一瓶兒賣出去了,價格不菲。真是當(dāng)時的“娃哈哈”了。
“黃金有價藥無價”。太外雖說沒有墊桌腿兒的金元寶了,但也能招財(cái)進(jìn)寶了。太外公在醫(yī)德的背后有一個隱形殺手,“看客下菜,殺富濟(jì)貧”的味道很濃。
太外公購中藥材到城里來,我家便是他的長途驛站了。和我的祖母家長理短說些話兒,樂呵呵地很滿足。祖母總是問及她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豺狼虎豹的情況;提及這些,太外公的滿足象霜打的棉花棵一樣無精打采了,輕輕嘆息,“澡堂里的鞋子——別提了;我六十歲的人了,不是他們養(yǎng)活老子,而是老子養(yǎng)活小子!”太外公嘆息里有一種自恃,似乎他很有才干,唯有犬子不才了。
“為啥?”祖母對此事很關(guān)心。
“鄉(xiāng)下日子是毀了黍子種粘谷,一粘(年)不如一粘(年)了,吃飯沒有紅薯葉幫襯都過不去;虎豹鬧著去五臺山當(dāng)和尚,說是能混個飽肚子;豺狼說是去河南和福建練南拳北腿,你說,我能看著這個家雞飛狗跳地散了嗎?”太外公小眼睛聚著光盯著祖母。
“我接濟(jì)他們?。 碧夤呛切α?,“按我的能耐,吃凈米凈面的飯兒是沒問題的,我得省些錢兒貼補(bǔ)他們啊,窩窩頭里摻雜些紅薯葉兒,一天吃一個雞蛋改為三天一個或者不吃;其實(shí),好食物一過喉嚨口就沒啥滋味了;我吃飯是外甥打妗子——不講就(舅)。”
太外公的舉措有些凄涼。祖母眼眶濕濕的。刨問著根底,“你是把錢當(dāng)面鼓對面鑼,二一添五分給四子嗎?”
“怎能那樣呢?!”太外公藐視著祖母的愚昧,以長者,智者的身份娓娓而談,“過日子灶煻里總是要冒煙的。四子們那家吵架,我夜深人靜時喊過來,根據(jù)他們風(fēng)波大小思忖著給多少錢,小孩因一塊糖爭吵和揭不開鍋爭吵是大不相同的,錢怎能平分哪?叮囑他們,這些錢拿去千萬別讓你哥弟知道!其實(shí),豺狼虎豹我都給,只是不讓他們兄弟相互知道,讓他們覺得我只對他一人好,哥弟沾不上這份光;過日子比樹葉還稠哩,全靠我這兩錢支撐這個家的太平!”祖母望著城府很深的太外公,逗趣,”你去四川盜過武候祠?。 ?/p>
“咋講?”太外公不解。
“讀過諸葛亮的天書啊,做事凈計(jì)謀!”
“怎能說是計(jì)謀呢?這叫要飯的借算盤——窮有窮打算!”太外公很沉穩(wěn)。
赤腳醫(yī)生象一株株春苗沐風(fēng)浴露遍地開花;小兒腫脖兒瘟再也不是“華佗無奈小蟲何”了,鬼火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大快人心事,對于太外公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了;盡管他另辟蹊徑中西醫(yī)結(jié)合,把購進(jìn)的青霉素用宋體隸書在木板兒上寫著“新到原子圣藥——潘金西林”,誰肯無病就醫(yī)呢?小木牌兒象風(fēng)干的絲瓜在門前飄來蕩去。太外公僅靠賣煙卷兒度日,“無根水”、“陰陽水”這些陰氣十足的家伙再也不是修補(bǔ)苦難的補(bǔ)丁了。一盒煙僅掙二分錢硬幣,太外公象把玩一只鳥兒唯恐它飛去,小心翼翼地送進(jìn)小瓦罐里封嚴(yán)蓋兒。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老鼠都給貓當(dāng)伴娘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牛鬼蛇神當(dāng)然是地富反壞右,太外公是官僚地主,牛鬼蛇神之首,首當(dāng)其沖;“無根水”,“陰陽水”早已銹跡斑斑,再也不能化作豺狼虎豹的腹中之食了;太外公名諱張儒林,顯赫一時,名震四方;如今,豺狼虎豹的糟糠之妻們指著太外公的脊背唱民謠,“爛的是好盆,死的是好人,咋不死官僚地主張儒林!”
太外公縮著精瘦的小腦袋翻著白眼作啞巴!
太外公在批斗會粉墨登場了。罪名可以裝滿一架牛車;舊社會的官僚地主,新社會禪音霏霏的“無根水”“陰陽水”。太外公的四子們豺狼虎豹早已不在使槍弄棒玩物喪志了,順應(yīng)時代的大潮與其父劃清界限反戈一擊有功了,成為造反派的得力干將。批斗會開始了,太外公低頭哈腰站在臺上,象白臉的曹操恭迎著各路諸侯的千般指罵。首先發(fā)言的是他親愛的四子們——豺狼虎豹。斥責(zé)的罪行是舊社會收養(yǎng)童養(yǎng)媳欺壓婦女;太外公在四子唾沫紛飛的指責(zé)中有點(diǎn)娘可忍父不可忍了,反問,“我不收童養(yǎng)媳,怎會有你們呢?”
四子語塞,讓位于下一位諸侯。“打倒張儒林”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初具規(guī)模,逐漸形成排山倒海之勢;數(shù)十位壯漢奔上來,象袁紹惡曹般暴目圓睜,拳腳相加;豺狼虎豹們清醒地認(rèn)識到,造反派踢翻的是“陰陽水”,挨揍的是親生父親?!按绮萑簳煛薄K麄兊钠叱哕|體都得到過“陰陽水”的潤澤;奔上臺來,背靠背架起四堵墻,有點(diǎn)像典韋救主,太外公在四堵墻里勉受其災(zāi);豺狼虎豹驍勇善戰(zhàn),怎能敵得住數(shù)百人的沖擊?四堵墻在四面楚歌里搖搖欲墜;豺狼虎豹奮力地舉著拳頭振臂高呼,“堅(jiān)持文斗,不要武斗;誰要武斗,砸爛狗頭!”
飽讀五經(jīng)四書,深知文韜武略的太外公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比耍猴歷害多了;如此折騰,自已必將與閻王爺有一次親切地會晤;三十六計(jì),走為上策。第二天,造反派帶來精心制作的比太外公身材高出許多的高帽兒,扭送太外公戴著去參加批斗會時,“仙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了。僅有高帽兒這座物體,它的載體——太外公神秘的失蹤了。
其實(shí),年近七旬的太外公并沒有林彪拔山越嶺,呼風(fēng)喚雨,叱咤邊境之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躲進(jìn)了村后麥田里一處洼地隱身了。
農(nóng)歷四月初時光,幾場南風(fēng)吹過,青嫩的麥穗兒微微泛黃了。太外公帶著一只曾經(jīng)盛過“陰陽水”的小瓶兒,晝伏夜出。麥田是他的天然糧倉了;餓了,太外公躺在麥壟里順手牽羊,捋下二、三個麥穗兒合在手掌里,漫不經(jīng)心地輕輕搓拈,然后,用牙齒外扇鼓得很高的嘴巴照準(zhǔn)揉散的麥穗兒吹風(fēng),麥殼兒象挨斗的太外公一樣四處潛逃;再然后抖抖地把麥粒兒送進(jìn)嘴里化為腹中之物了;渴了,喝些水兒。每天,除了這些事情再也無事可做了。
俗話說,“偷雞摸狗不算賊,逮住頂多打一捶”。既然如此,吃麥粒兒能算賊嗎?太外公吃麥粒兒由原來的心驚膽顫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幸福時光是很短暫的。半月后麥田一片焦黃了,但等鐮刀一刈。場光地凈,太外公這只野兔兒再也沒有藏身之地了。怎能難倒被我祖母譽(yù)為盜過武候祠的太外公呢?風(fēng)清月高,并沒有殺人越貨的太外公膽戰(zhàn)心驚地來到我家里。
祖母沒有很好的飯菜招待太外公。平安是福。負(fù)罪在逃的太外公有處風(fēng)平浪靜的住所已經(jīng)很滿足了。祖母用蘿卜切成長長細(xì)絲兒,在熱水里淖一下撒些鹽兒,指派我畢恭畢敬地端給太外公。太外公門牙外扇,嘴巴鼓鼓的象含著一枚杏子,蘿卜條兒象一條條蚯蚓在太外公嘴里蠕動,又象越欄的豬娃兒探頭探腦地溜出來,費(fèi)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嚼住,總嚼不碎。畢竟太外公沒有四塊金元寶墊桌腿兒時吃飯講究了,但很厭倦粗瓦碗里盛著的這種蘿卜條兒,眼神兒忽閃忽閃瞅著它,好像一對生死冤家;背著祖母向我說,“有旗椒嗎?”太外公所說的“旗椒”就是辣椒;真不知太外公為何稱謂“旗椒”,莫非是辣椒成熟時象一面面鮮亮的旗幟嗎?我也不知道太外公為何向我討要辣椒總是背著祖母?很可能是太外公自己吃不好飯菜擔(dān)心祖母知道心里難過便是主要原因了。
一天,我家院落里大花貓和一條大蛇爭斗起來,大花貓挺直尾巴雙目噴火般望著那蛇嗚嗚直叫,斗志昂揚(yáng)而不泛謹(jǐn)慎;那蛇蛇頭挺立地面三寸有余,嚴(yán)陣以待,毫無潰逃之意;大花貓是我少年時的玩伴,我對蛇極其厭惡又心生畏懼。我抓起一根長長木棒欲去擊打那蛇,太外公急急從屋里奔去拽住我,“不可破了財(cái)氣,龍虎相斗,風(fēng)水寶地,你將來至少官位七品!”
我至今回憶起來直覺得太外公的話好笑。我中學(xué)畢業(yè)后是人民公社社員,學(xué)校教員,鎮(zhèn)政府辦事員,文化局創(chuàng)作員,一直在幾大員折騰,從沒掛過“長”字,何談七品呢?但太外公的話一直口齒留香,我的夢之花飛舞千千蝴蝶!
文化大革命象位弱智而又瘋狂的精神患者,在摔碟子打碗的鬧劇中蒼涼離去。劫后余生的太外公萬福中走進(jìn)七六年的春節(jié)。按習(xí)俗,祖母要去探視太外公的。祖母在太外公儒家門風(fēng)嚴(yán)格的家訓(xùn)里,六七歲就裹起小腳,三寸金蓮如何走得了太外公家二十余里的路程?我是祖母的代步工具——她的歡快的小驢駒兒。我拉著架子車兒,載著祖母搖搖蕩蕩地向太外公家走去。
一條蚰蜒小路彎彎曲曲走村串巷逶迤遠(yuǎn)去。小路不足一步寬,農(nóng)村的四輪板車常年碾壓印出兩道深深地轍跡,瘦骨嶙峋的鄉(xiāng)路象勒入兩道粗壯的繩索;沒有轍跡的地方便是老牛奮蹄拉車留下的深淺不一的蹄坑了。并肩兩排四個輪兒的板車,圓而薄的木輪兒邊沿鑲著鐵鎦兒;鄉(xiāng)民們稱謂為“太平車”,產(chǎn)生于清未民初;那時,各路軍閥揭竿而起,世事紛爭,天下并不太平,真不知這種板車為何頌之“太平”?
為避免架子車輪兒掉進(jìn)陡而深的轍跡,我跳舞般的走在一條轍跡上,錯開轍跡的架子車輪兒在老牛留下的深淺不一的蹄坑里跳跳球兒般的起落著,車內(nèi)的祖母給我鼓勁,車把式一樣的喊著“得兒——駕!”
太外公早在門口等待了。見到我和祖母,清瘦的臉孔笑成皺巴巴的菊花,指著我對祖母說,“千年的古路熬成河,百年的媳婦熬成婆,你行了啊!”
太外公的寓所是一間順著豺狼虎豹的屋山墻搭建的低過他們房子很多的茅屋,既是住室又是廚房,屋內(nèi)常年煙熏火燎,很暗。屋內(nèi)一個重要設(shè)施是一張三條半腿兒的方桌兒,放茶水要尋找它的平衡點(diǎn),稍不注意,那半條腿兒便會沉下去,粗瓦碗里的水會溢出一半有余;是不能與金元寶墊桌腿兒那桌同日而語的。
在我和祖母面前,太外公心情溫暖,新鮮有力。太外公走到自己用木板兒夾起的里面鋪著許多稻草的地鋪,干瘦如柴的手指指著說,“這個冬天就指望它活了,很暖和的!”然后,弓身掀起鋪里的稻草窸窸窣窣地翻找什么,很愕然地樣子自語著,“丟不了它??!”很久,從稻草里捧出一個土窯燒制的粗瓦罐,放在桌上,笑瞇瞇地說,“我說呢,每天在身子下壓著,飛不了它!”瓦罐暗紅色,沒有陶釉薄而粗糙,大口圓柱形,單薄且又弱不禁風(fēng);瓦罐口邊沿有四個鼻兒,細(xì)細(xì)的麻繩兒在蓋兒上面的小閹上系緊,繩兒一分四路,分別系在瓦罐的四個鼻兒上,縱然瓦罐口朝下方,蓋兒牢牢地扣緊不會絲毫松動;蓋兒上有太外公寫的仿宋體四個字,“招財(cái)進(jìn)寶”。
太外公把麻繩兒一道道分解,取下蓋兒;瓦罐里有很多銀亮亮的硬幣,太外公有點(diǎn)張揚(yáng)且又小聲地說,“豺狼虎豹都不知道啊,攢這么多!”
太外公把硬幣一枚枚取出來,一二三四細(xì)數(shù)著,數(shù)到二十枚,停止了,自語著,“不少了,就這樣吧!”
祖母問,“您做什么?”
太外公笑嘻嘻地說,“給重外孫壓歲錢?。晃以俑F,不能不給孩子添歲!”
太外公把二十枚硬幣送進(jìn)我的衣袋里,拽拽我的衣兜踏實(shí)了,很金貴又有些無奈地說,“五分的,全是新的,二十枚是一元;一元復(fù)始,三元開泰,壓歲錢三元最好,可惜,我沒那么多……”
祖母問太外公每天怎樣吃飯?太外公聲音低低地說,“原先是輪著吃,我好象去誰家吃飯誰家冤枉,與他們理論,好象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能動,自己做著吃;其實(shí),我一人很簡單,一塊紅薯就打扮肚子了!”
話題有些沉重,祖母許久無語。
太外公引我從屋里出來,指著春聯(lián),問,“幾年級了?識得字么?”
我仔細(xì)觀望著太外公自編自寫的春聯(lián),“煙熏廚屋住半間,輪鍋吃飯實(shí)在難!”
至今,因我的任何過失給父母帶來不適,我就會想著這望而生寒的春聯(lián)自省。她讓我生命里恪守孝道的警鐘長鳴!
走進(jìn)屋里,太外公從地鋪枕下掂出一條洋布縫制的小面袋,扎緊的面袋口兒象太外公牙齒外扇嘴唇隴起繃緊的嘴巴,大大咧咧地說,“這是玉米黃豆混合的面兒,咱們炸油丸子吃,一年哩,不省了!”然后,從門后幽暗處掂來一口黑漆漆帶鋬兒小鍋,用三塊磚頂頭架起,又從窗欞上提來一瓶棉油。棉油與小鍋一個顏色,其黑與小鍋毫不遜色;太外公其樂融融,好像在給我們做一次豐盛的大餐。祖母說,“炸油丸子最好佐些蘿卜,不然,炸出的丸子鐵蛋一樣硬!”
“蘿卜?可惜,我沒有!”太外公很謹(jǐn)慎又無可奈何;許久,突然欣喜起來,指使我,“去,到你豺狼虎豹舅爺家討要去!”
豺狼虎豹的老婆——我的舅奶們對我這個城里來的孩子好像天外來客,大有討要星星也會去天上摘的樣兒;太外公講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蠻橫蕩然無存。她們代辦托運(yùn)將蘿卜送過來;之后,豺狼虎豹舅爺們?nèi)^來了,他們是這席盛宴的重要食客。這場合家歡縱然耗去太外公半月多的口糧,太外公樂呵呵的,好象沒有什么比讓自己兒女吃得稱心如意更讓他高興的了。不停地囑咐著,“慢些吃,喝點(diǎn)水兒,小心噎著,夠吃的……”
飯間,太外公話里套話向舅奶們?yōu)槲矣懸獕簹q錢,舅奶們笑笑,“這年頭,錢缺話不缺,禮不到話到,壓歲錢,免了吧!”油丸子在她們嘴里反復(fù)翻嚼著,接下來的言詞就有些含糊不清了。
下午,我和祖母歸去,太外公全無了午飯時的精神,神情黯然,“我是一刀子扎在屁股上——離屎(死)不遠(yuǎn)了!”
太外公低著頭;祖母淚眼相視。
半月后,太外公謝世了。裸喪于村街上,他的愛子們爭吵不休。原因是四子們只有這么一個父親,誰也不愿意在自已家發(fā)喪;豺狼虎豹架著小木床的四條腿兒像四塊金元寶滾來滾去,都被自己當(dāng)家作主的老婆大人轟出門外,裸喪于村街是他們欲哭無淚的無奈之舉;祖母痛哭太外公之后,她對小她近二十歲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嚴(yán)加指責(zé)。四子們奉姐為母,默不作聲。最后,一條萬全之策決定了太外公的生命走向,四子們各出資一百元,在誰家發(fā)喪歸誰家所有;萬全之策并不是萬無一失,接著,又狼煙四起,豺狼虎豹由原來的相互推諉演變成爭奪大戰(zhàn),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喋喋不休的爭吵中,太外公從遺臭萬年的階下囚一躍成為龍飛鳳舞的太上皇,真是英明決策是一切經(jīng)濟(jì)工作的生命線!
小木床是用麻繩緯經(jīng)分明呈小方塊型編織的,時間久了,床木灰暗,麻繩松弛塌陷下去,象一架木槽兒;太外公戴著圓圓的硬殼瓜皮帽兒不動聲色的躺在里面,折疊兩層的黃裱紙一端塞進(jìn)圓圓硬硬的帽殼里,大部分遮掩著太外公的臉面;豺狼虎豹每人一條床腿兒架在肩頭步調(diào)一致向前進(jìn);太外公戴著瓜皮帽兒的小腦袋在床頭的木棖上飄來蕩去,似乎縣太衙出巡坐八臺大轎的風(fēng)韻猶存!
太外公顯赫富貴時,曾有四塊金元寶墊起桌腿兒的輝煌;如今,謝世的太外公的小木床的四條腿兒也是高高墊起,但不是金元寶,是他的四塊活寶,太外公幸福地駕鶴仙遊!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66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