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熟悉的窗口往往會讓人佇立良久。談不上是觀望風(fēng)景，也不一定是因了回憶，佇立，只是緣于熟悉。

老屋的窗口，記得不曾留下太多眺望的時刻。鄉(xiāng)村很大，院落也很大，能瘋跑的地方很多，一伙少不更事的孩子整日房前屋后東奔西串，田間野地信馬由韁，無盡的游戲，無窮的樂趣怎么也無法滿足，誰還會呆在窗口讓快樂的時光無辜的溜走。不過偶爾也能憶起零星幾處，譬如每到一個愉快的假期接近尾聲的時候，痛苦的日子就會來臨。因為先前一味的玩樂早已把那單調(diào)乏味的學(xué)業(yè)拋諸腦后，眼見開學(xué)在即，為了躲避老師嚴(yán)厲的面孔，于是迫不得已趴在窗口，握筆支頤，又心猿意馬，走馬觀花般囫圇一通，權(quán)當(dāng)應(yīng)付了事。又者就是逢上雨天，無聊至極，才會偶爾站在窗口愣神兒?？粗苌系牡嗡凭€般流下，耳邊響起雨打枝葉的啪嗒聲，少年不識愁滋味，說的可能就是如此。若往遠去，就是一片雨霧，朦朧中一條山路穿過幾戶人家，逶迤而去，繞過山坳就模糊不清了。那時的我呆立窗口絕不是為了看雨，不喜歡雨，也看不懂雨，只是隨意的看，更不會沿著那條迷蒙的路去追尋什么。

后來，雨停了，那條路也更清晰了，因為我要沿著它一直到很遠的鎮(zhèn)子里去上中學(xué)。無法估算我在這條路上灑下了多少汗水，歷過幾多艱辛，唯有那一次次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折返跑倒是讓人記憶猶新。學(xué)校很大，可條件很差，印象最深的是缺水，時常是持續(xù)幾日滴水未見，我們只得在干渴難耐中苦熬著。面對一張張素不相識的面孔，唯有唇干口燥的痛苦表情是一致的，找水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愿望。時間就像小時候放的老黃牛，有時候眼看天空彤云密布，暴雨即將傾盆，任憑你揮舞著鞭子趕它，它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有時明明看它還在身邊吃草，稍一大意，它已經(jīng)邁向莊稼地，還跑得飛快。我的座位剛好臨著窗子，白天且好，一走神，時間就跑得快些，可晚上就不輕松了，那漫長乏味的自習(xí)真是凄神寒骨，愈是急不可耐，鈴聲愈是來得太遲，直到垂頭喪氣為止。為了排遣這種孤寂的等待，我經(jīng)常把眼睛貼在窗戶的玻璃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巨大漆黑的夜幕愣愣的出神。遠處幾家燈火明滅可見，每遇此種情景，想家的淚水便情不自禁的簌簌直下，思緒一時就像陷入無邊的泥淖中，越是急于掙扎拔出，結(jié)果往往適得其反，陷得更深。此時，往日的伙伴一定還沒睡，遠處村落的窗戶下，籍著如豆的燈光，他們或許正在捉迷藏呢？就這樣，我對著窗口白天走神，晚上入神，渾渾噩噩中晃過了幾個春秋。

彈指間，時光已經(jīng)走得很遠，昔日的窗口早已斑駁陳舊，記憶的窗棱上悄然的布滿了塵埃，信手輕拂，才發(fā)現(xiàn)歲月已經(jīng)發(fā)黃，回憶也化上了淡妝。

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〇〇〇年，千禧年。一個千年悄然成為歷史，一個千年曙光初露。“千載難逢”不再是一種期冀，它正顯赫的寫在時光日歷的醒目處，足以讓每一個人刻骨銘心。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年份更替，可畢竟時空穿越了狹長的千年，到此意義非凡，無與倫比。每個人都攀爬在世紀(jì)的窗棱上，縱身一躍就跳到新世紀(jì)的平臺上，于是，滿世界都在手舞足蹈，振臂歡呼，沉浸在跨世紀(jì)的喜悅中。彼時的我們，年方弱冠，風(fēng)華正茂，沒有人認(rèn)為自己還是一個孩子。憤世，驕傲，清高，唯我獨尊，這些格格不入的思想在內(nèi)心不斷的發(fā)酵，膨脹。我們我行我素，目空一切，放蕩不羈，一副舍我其誰的狂妄，說不清被什么繾綣縈繞，卻又在不顧一切的掙扎和沖撞，似乎我們不開辟新世紀(jì)，更待何人？教室已成為一只破舊的籮筐，誰都不想擠在里面，勉強的擠著，擠得不是空間，擠得是思想，思想已從藤條的空隙間擠了出去。若是再擠，我們的身體將會撐破原本衰舊籮筐，只要我們探出一個頭，社會不在話下，世界也是無所謂的。

是男兒總要走向遠方，走向遠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年輕的眼眸里裝著夢更裝著思想。不論是孤獨地走著還是結(jié)伴同行，讓每一個腳印都堅實而有力量——這是我們從詩里讀到的句子。為了在這個世紀(jì)的大門口留下清晰的腳印，我和一位室友蓄勢待發(fā)，在那個夏天不約而同的邁出了屬于自己的一步。我們要走向遠方。列車就著古代行軍的路線在攀爬秦嶺，車輪和鐵軌的碰撞聲鏗鏘有力，這種節(jié)奏勻稱卻略顯拖沓的腳步總是跟不上我們的急切的節(jié)奏。車廂里悶熱的出奇，那夾雜著燥熱和汗腥的渾濁氣味撲鼻而來，令人眩暈。為了找尋一絲涼意，給我們的浮躁心理降溫，我們都趴在窗口，裸著上身，任憑窗外飄來的細(xì)雨輕輕地淋著。我們帶著征服的使命，秦嶺首當(dāng)其沖的成為我們翻閱的隘口，遺憾的是當(dāng)時已是夜晚，我們沒有在攀爬中體會到一覽眾山小的快意?；疖囈廊宦唤?jīng)心的跑著，窗外，城市的輪廓漸漸明晰起來，一種莫名的惆悵就像遠處灰蒙蒙的晨靄彌散的越來越濃，適才的海闊天空已經(jīng)化為了沉默的表情。站在城市熱鬧的街頭，來往行人摩肩接踵，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眼花繚亂的我們不禁茫然起來。都市如此之大，街衢何等寬敞，自己何其渺小。我們不再目空一切，站著的腳跟好像有些不穩(wěn)，踉踉蹌蹌中覺得眼前這攢動的人海會迅速將我們堙沒。突然之間，我們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個人被孤單的遺忘在無邊的曠野上，舉目無親，找不到歸途，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遠方壓了過來，無形的，有不可抗拒。先前的信誓旦旦讓我們后悔不已，我們需要適應(yīng)，這需要一個過程。我們勉強的邁著步子，不擇方向，也不知方向。幾天下來，我們已精疲力盡，囊中羞澀，然而命運卻并沒有因為我們陷入捉襟見肘的困境而眷顧我們，這個陌生的城市無法接受我們的莽撞和無知，為了教訓(xùn)我們，它正手執(zhí)長鞭，在我們狂妄自大的頭頂狠狠的抽擊著，好讓我們能夠變得清醒。

正當(dāng)我們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時，室友的一位發(fā)小接納了我們。一幢建于上世紀(jì)中葉的建筑暫時成為我們的容身之地，盡管它已經(jīng)與這個時代時代完全落伍，可它的滄桑在這里依然體現(xiàn)著價值，厚重的歷史賦予這座樓里的人殷切的期望。夜晚，城市的喧囂叫人無法入睡。我躺在床上，想著連日來的境遇，實在難以甘心，倘若就此打道回府豈不遭人恥笑！室友的發(fā)小知道我們的想法后非常理解，他決定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樣，我們險些墜落深淵的自信又一次被拽了上來。生活中很多事情并不能心想事成，一廂情愿的結(jié)果大多事與愿違。以后的幾天里我們還是鎩羽而歸，我們就像一只扔在街邊的易拉罐，被人踢來踢去，扭曲的體無完膚，如果再有一腳，恐怕會被完全踩扁。城市在用很大的聲音呵斥我們，你們想做什么？這聲音足以振聾發(fā)聵。是呀！除了無知和莽撞，我們還能做什么？殘存的銀兩細(xì)軟已讓我們連回家的勇氣都喪失殆盡。

我落魄的爬在這個不合時代特征的窗口，愁莫能解，思緒俶爾遠逝——在中學(xué)時一位和我一樣曾經(jīng)爬在窗口想家的少年，他懂事成熟，很早就已在這個城市里混跡生活了。我慌亂地翻閱著電話簿，急切的尋找著這根救命的稻草。天無絕人之路，這是最具真理的一句話。朋友很忙，幾經(jīng)周折后于凌晨兩點左右才找到我們落腳的地方。遺憾的是老院的大門已經(jīng)緊鎖，沒有其他途徑可以進入，真是令人心急如焚。朋友沿著大街摸索了幾圈，終于找到我們所在的具體位置。他艱難地靠近我們所呆的窗口，給我們遞進了那份讓人終生難忘的赍助。我靜默在窗口，手捧著一顆熱心，望著滿身灰土的朋友漸行漸遠，不覺已熱淚潸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沉思，我用終生難忘的苦澀為自己的無知買單。現(xiàn)在，我明白，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曾經(jīng)的苦澀就是一種財富的積累，即便你不是心甘情愿，它也會如影隨形，在你走過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三

幾年前單位新起一棟職工宿舍樓，在一位好心同事的關(guān)照下，我有幸得到一間。那時候隨遇而安，能有這么一間房子已經(jīng)心滿意足。我將房間簡單布置了一下，特意將電腦擺放在靠北面的窗口，閑暇時可以舒心的坐下來喝茶上網(wǎng)，遠離塵囂細(xì)事，還自己一份難得的清靜，真是暢懷適意。臨著窗口不遠就是一片低矮的叢林，大片的青蔥漫過整面山坡，鋪的很濃，很遠，很有韻味。每當(dāng)山風(fēng)吹起時，我仿佛能聽到樹葉婆娑時那醉人的音律，和著那跳動的音符，一曲天籟就這樣上演，不奢華，不矯飾，淳樸，自然，美到無以言喻，美到心蕩神怡。最讓人情不自禁地是越過近處的幾面山坡，在朝北去，還能看見那座生我養(yǎng)我的大山。大自然的鐘靈毓秀在這里蕩漾著無盡的魅力，黛青色的山坡上留下了很多我兒時的記憶，朦朧中漸趨清晰。想家時，望望窗外，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總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身影很小，就在那熟悉的田野上盡情的跑著，臉上似乎還有幾道泥痕，但沒有遮住我歡快的笑容。不是宿命安排，不知怎的，我卻跑到這里，坐在這個窗口張望著我的童年。不可否認(rèn)，我已經(jīng)迷戀上了這個窗口，幾乎打算想一輩子住下去?？蛇z憾的是，后來近處叢林邊的空地上忽然平添了一座墳塋，委實教人詫異不堪。我并非責(zé)怪逝者選錯了地方，但如此突兀和顯眼還是很煞風(fēng)景的。自此，我再朝窗外閑望時，視野總不那么自然，好像非得去逃避，選擇，心里一時若有所失，心境也就冗雜起來。

前幾天接到單位通知，因工作需要職工宿舍要搬遷，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讓人不知所措。且不說搬家的辛勞讓人悸怕，單是這間陋室已住習(xí)慣，要挪個地兒人還真舍不得。站在窗前，沒有再挑揀和逃避的心情了，那一襲簇綠再次漫過我的心海時，陡然間，我卻比先前變得貪婪起來。

我心里苦不堪言，但搬家刻不容緩。

幾經(jīng)周折，幾番勞苦，早已折騰的人身心疲憊。一路碰撞、一路搖曳，幾件稍顯嬌貴的家具幾乎支離破碎。搬家后我住進了單位海拔最高的頂樓，非等閑人士可高攀的。如此高居，左鄰右舍調(diào)侃說：“房價離譜，買不起高層，如今倒是免費住上了?！睅滋斓膭诶畚业纳眢w都快要垮了，半夜時分我才勉強將床支好，真想倒頭便睡。可奇怪的是挪了新窩怎么也睡不著。正神迷思飛時，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吸引了我，那是窗外的白楊樹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抑制不住自己而發(fā)出的爽朗的笑聲，它像是正在為我演奏歡迎曲，真是欣喜怡人，樂從中生。

那一覺睡得真香，醒來時窗外已是陽光明媚。撥開窗簾，那幾株白楊樹靜靜地佇立著，似乎不想打擾這清新寧靜的晨。農(nóng)人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見，大地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金黃的油菜，飽滿的麥穗，它們都在等待著收割。遠處，一座巍峨的大山還保持著她慵懶的睡姿，憨態(tài)迷人。一縷輕風(fēng)拂來，彌漫著田野的芳香，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抖擻抖擻筋骨，別是一番風(fēng)景盡入眼簾。

幾天以來，白楊樹清脆的笑聲每晚伴我入睡，每個早晨，涼爽宜人的新鮮空氣總會撲面而來，一種超越和滿足頓時讓人精神百倍。

站在窗口，眼前又是一番風(fēng)景：

烈日下，陳舊的草帽，咸澀的汗滴，疲憊的耕牛，正在譜寫著豐收的篇章。田野上，殷實的穗子，新翻的泥土，樸實的笑容，鋪展成一幅壯麗的畫卷。

四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是詞人的情愫，屬于女性的幽怨，與我相去甚遠。盡管我對窗口的喜愛日漸情深，可我不是那種孤獨纏綿的人，更不想在窗口體會那種無奈和憂傷。我守著窗兒從不刻意尋找某種寄托，只在于一種放眼和思考，把心從窗口釋放出去，給靈魂尋找一片曠野，然后隨意的游蕩就已足夠了。局促斗室久了，臨窗遠眺，讓心靈飛得遠些，就是一種最好的陶冶。伏案工作倦了，放下案牘苦事，走近窗口，換一換空氣，舒展舒展筋骨，心境亦隨之放松，妙趣自然從中而來。倘若是在旅途中，要是能選一個靠窗的位子而坐，那就更愜意了。人在旅途，很多時候我們都急切于目的地，往往對前往目的地的行程感到乏味和漫長。如果同車有伴，還可以閑侃若干來打發(fā)旅途的無聊，要是孑然一身，那就只能以昏昏欲睡來消磨時間了。再者，索性就選擇最為方便的路線或者是最為快捷的交通工具了。我是向來沒有旅途漫長無聊之感的，甚至還渴望旅程能否再遙遠些，若是一晃便到，反而興味索然。讀過周國平的散文《車窗外》，覺得很多話寫的太好，忍不住摘錄幾句：“其實，窗外掠過什么風(fēng)景，這并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那種流動的感覺。景物是流動的，思緒也是流動的，兩者融為一體，仿佛置身于流暢的夢境?！蔽遗吭谲囎拥拇翱?，就是一種隨意的望，沿途沒有名山勝景，但是又沒有一處風(fēng)景可以停留，它們都在光影的倏忽中變化多端，始終給人以新鮮感。就連夜晚，也是頗有情趣的。窗外一會兒黑黢黢的連一點山水的輪廓都模糊不清，一會兒又會閃爍幾點燈火，仿佛進入一個遙遠的村莊，增添了一份詩意，一會又會看見城市霓虹跳動，燈影下的行人瞬間就落在了自己的身后，誰是過客？還真說不清。

現(xiàn)代人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抑或是實現(xiàn)人生的某種價值，所以都會絡(luò)繹不絕的擠向城市，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疲于奔命。城市燈紅酒綠，繁華熱鬧，太多的誘惑讓人無比向往。其實，呆在城市久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城市越大，而屬于自己的空間卻會越來越小，繁華的街衢中，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暗影。很多時候，我們不過是呆在一個狹小的窗戶里，工作，生活，休閑，一進門望向外面的就只剩下一個個窗口，所謂的變換也無非是從這一個窗戶里跳到另一個窗戶里。無論外面何其熱鬧，何其精彩，卻始終和我們隔了一道道窗口，而我們無非是一個站在窗口的守望者。

一個人，打開了心靈的窗口，才能與他人交流溝通，從而改變自己。一個村莊，打開了陳舊的窗口，才能縮小與外界的差距，為自己增添活力。一個城市，打開了開放的窗口，才能更加繁榮和發(fā)達，包容和開放。一個民族，打開了封閉的窗口，就會邁起追趕世界的腳步，從而更加昌盛和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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