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共鳴——謳歌真正的人性
詩意的共鳴——謳歌真正的人性
勞 燕
本文2011.11.首發(fā)于鳳凰論壇
現(xiàn)在北京人流行干三件事:吃飯,蛋逼(聊天),邊吃飯邊蛋逼。
這是三件耗費北京人醒著的時候1/2 以上生命的事情,其他地方人就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么北京人老有那么多可聊的,老有那么多話茬兒。有人說,北京人貧。北京人說,我覺得這是藝術呢。有人問,你貧完了得到什么了,你是掙了錢了還是圈了地了,你還是貧出下一代了。北京人說,我們究竟得到了什么呢,我們得到的是一種生存態(tài)度,我們在樹立一種標志。
三件事,其中之一就包括聊詩讀詩。(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讀納蘭的詩詞。清朝才子納蘭性德,他的情詩,紅遍了大江南北。電影 《 非誠勿擾 2 》片中香山女兒演繹的“見與不見”一詩,猛地擊中大眾心坎,在各大社交網站被“圍觀”的程度高于電影本身,贊聲四起,“你知道見與不見嗎?你讀過見與不見嗎? ”成了流行語。詩的人氣似乎要超越詩仙李白。網上模仿不斷,幾乎成為“見與不見”體。作者誤傳是清朝的倉央嘉措,后來才知是廣東的才女所作。
這是一個快餐文化的時代。年輕人活得貌似體面,實為房奴和孩奴,每個人都在為積累更多物質資本而奔忙。生活的節(jié)奏,讓我們無力去過詩意的生活、尋求詩化的精神審美,這確非一個讀詩的年代。廣東女詩人和納蘭性德的躥紅,似乎在示意又一輪讀詩的潮汐涌上了精神堤岸。難道詩情畫意,再度成為了我們的心靈觀照?當代人心中,究竟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呢?
詩詞在中國,門檻有點高,句末要押韻,每字有平仄,每聯(lián)的起承轉合都有講究,要在如此嚴密的語音規(guī)范下,去創(chuàng)造想象力擴張、神采飛揚的文字,于是,中學語文里,詩和文言文一樣,同屬難題,理解起來,總是和現(xiàn)代人捉迷藏,創(chuàng)作起來,更是令人高山仰止,除了被用濫的千古佳句,課本里的詩,很少會引起考生的集體共鳴,更別說賞心悅目、順耳入心。
現(xiàn)代城市,天空并不澄澈、所在不是到處花海絢爛、月色幽美,而現(xiàn)代人卻唯借此類表意,難免顯得矯情。若要托物言志,運用比興,反倒是舒緩的流行音樂、閃爍的電腦屏幕,在夜深人靜時,更能顯示城市人的孤寂。只為道盡時下人的七情六欲,古體詩很難勝任,話語體系嚴重不更新、語匯不對接。
那些研究品評的專業(yè)文章,對大眾欣賞詩詞,也無濟于事。大眾不需要去關心:山水詩是不是在魏晉才算成立?晚唐體與宋初隱逸詩人的關系是什么? “ 夕陽 ” 在清詞里,代表了亡國、離別、垂老意象……
這個時代,作品有著深刻背景也好,是一時興起之作也罷,都被平等地放在公眾面前。字里行間,觸動心弦就是喜歡,無法共鳴就是失敗。才不管你這是山水詩還是晚唐體,更不會想去拆解、歸納修辭怎么運用,象征好不好。這就是現(xiàn)代閱讀,評價的標準很簡單,或者可以說很膚淺:只為打動人心而已。在某種意義上說,又回歸到了文藝的本質。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見與不見”和納蘭性德如此廣受現(xiàn)代人喜愛。也許他們的語言沒有太大隔閡,少有生僻和轉彎抹角的表達,風格上更像現(xiàn)代情詩,他們的題材也很討巧,與現(xiàn)代人極有共鳴,加上兼具了古詩的典雅和華麗。納蘭性德,盡管王國維評他“ 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但在文學史上算不得一流,但是近幾年,為他“翻案”的研究如火如荼。為何前后古今差異如此大呢?楚莊先生說 : “ 納蘭詞里既沒有亡國之君緬懷故國江山的沉痛,也很少風流才子吟詠秀閣青樓的旖旎,更缺乏政治家軍事家評史憂國的氣概。納蘭只是緇塵京國、烏衣門第的貴族青年,他只能從相府院中、金殿階前和鑾儀隊里看人生看世界,他只為自己身邊婚姻生活的變故、師友遭遇的蹭蹬以及仕途官場的污濁動情,他只局限于帶著自己深沉真摯的傷感和悲憤悼亡、懷友、吊古、傷今,這是納蘭詞的局限。 ”可是這些局限,恰正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寫照:能夠觸動當代人心弦的,恰是這些“個人哀戚”。
不需要緬懷江山、吟詠旖旎、憂國氣概,只需要從瑣碎平凡的生活中看人生百態(tài),也只需要為自己身邊的婚姻、師友、事業(yè)和社會清濁動情。作為個體意識覺醒的新一代,對感情的理解,不再是宏大敘事下的戰(zhàn)友懷,不再是古典小說里的夫唱婦隨。比起轟轟烈烈、蜜里調油的完美幻想,反倒是廣東女詩人和納蘭性德,以冷靜深幽的禪意和真情、真性的表達,道出了情感遭遇挫折后的現(xiàn)實慨嘆,也就直接說到了當代人的心坎里,能夠觸動當代人心弦。
現(xiàn)代社會已使權力、知識、資本、科技、商品、消費、廣告、傳媒等等,成為一個系統(tǒng)結構。每個人都在不斷說 , 然而每個人說的,不過都是在重復社會的流行語。一切生產和消費,運用的也都是日常生活的語言。它們共同塑造了現(xiàn)代人的行為規(guī)范,以及千篇一律的思維習慣。海德格爾說,日常生活的語言無法呼喚一切可能的事物,容易陷入庸俗和無所作為的生活旋渦。當下,只是在網絡上,還依稀可見語言游戲和話語創(chuàng)新,在年輕人身上,尚能略微閃現(xiàn)出修辭激情和詩性沖動。
國學熱、歷史熱、考古熱,一再證明:這個時代,物質越是一日千里,當代人的內心,越是渴望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得靈魂的歸宿,渴望讓生存變得富有審美意義。只不過一些古董級別的文化,實在無法流暢地表當代人之情罷了。
所以,在后現(xiàn)代生活漩渦的海平面上,淺表的思維習慣如潮汐涌動,而在生存困境的海平面下,深深潛藏著個體話語的原創(chuàng)沖動,潛藏著詩魂復活的蟄動。
更多優(yōu)秀的古典詩詞歌賦,通過網絡小說讓年輕人趨之若鶩,當前的名作,也就零星的只言片語流行其間,然而,詩歌,成為主流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
“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當代文學,無論是“五四”新文學的開端,還是上世紀70年代末“新時期文學”的開端,文學和詩歌的代表作品,就是確立“人”的典型。但實際確立的是一個被歷史嚴重傷害的“人”的形象,如《狂人日記》。確立了批判“國民性”的文學和詩歌,“吃人”的歷史充滿了暴力,吞噬著一切文學和詩歌的敘述。70年之后,《傷痕》開創(chuàng)了“傷痕文學”潮流,同樣著力于歷史浩劫對于“人性”的傷害。盡管《狂人日記》、《傷痕》是兩篇小說,且在藝術性上有明顯的差距,但是它們包含了詩歌的基本格調,只是文學的所有形式在著力于歷史對“人性”的傷害是一致的,而且將這種書寫的邏輯一以貫之。
居于二者之間的50—60年代的文學詩歌,在共和國建立的背景下,嘗試展現(xiàn)新的人性,不再是歷史的傷害者,而是歷史的主人翁。相對應的,作品中的人性干凈、明朗,充滿著樂觀的希望。遺憾的是,這種孕育珍貴可能性的寫作,發(fā)展到后來越來越激進,越來越夸張、抽象,人性不斷上升為神性,一路走到“文革文學”的“高大全”模式,最終成為歷史悲劇的一部分。這場歷史教訓應該被更深入地反思,過于拔高人性本身,難免以形式主義告終,使文學及至詩歌的生命力喪失貽盡。
當下的作家和詩人,主要是在集中于表現(xiàn)三種“人性”類型:
其一,遭遇歷史創(chuàng)痛的人性。
賈平凹、莫言、閻連科等所代表的鄉(xiāng)土敘事,余華等人的先鋒寫作,甚至于近年來的“打工文學”,都可算作這一類。盡管藝術上各有特點,技巧上差異很大,但都關注歷史展開過程中人性的震動與痛感。《秦腔》為鄉(xiāng)土文化的衰亡獻上一曲挽歌,《1986年》、《現(xiàn)實一種》把歷史視為純粹的、莫名的惡,《那兒》、《馬嘶嶺血案》展現(xiàn)部分群體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困境與痛苦。這一類文學及詩,在當下嚴肅文學中居于主流地位。
其二,沉湎個人傷感的人性。
女性寫作、青春寫作都可算作這一類。這一派文學同樣感受到歷史的壓力,不過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將歷史的創(chuàng)痛轉化為高度個人化的傷感與孤獨,強調青春的恍惚、生活的茫然、印象的捕捉、情緒的宣泄?!洞貉纭啡A美的、儀式化的玄想與空洞,《小時代》以極大的比喻寫極小的情感,將世界講述為圍繞高度“自戀”的自我旋轉的幻象,都是這類文學的典型特征。而這類文學卻在當下通俗文學中居于主流地位。
其三,作為象征神話的人性。
這一類文學(當下更常見的是電影與電視?。┥瞄L表現(xiàn)各個行業(yè)的模范和英雄人物,強調鼓舞人心、引領風氣的力量。它們努力尋找歷史進程之中甘于奉獻的壯麗人性,運用大量傳記式的、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發(fā)掘民族精神中昂揚的精神氣質。不過,在以上的優(yōu)點之外,這一類文學并沒有完全擺脫對“人”的神話,有時候人物顯得過于完美,反而架空了影響力與感染力。
在這三種類型之外,還有值得關注的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對“人性”的戲謔解構,比如王朔、王小波、韓寒這一脈的文學,這條“反寫”的路數,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們富于想象力,多用“反諷”、“戲仿”、“拼貼”等后現(xiàn)代手法,既不肯定又不否定,而是把人性本身懸置起來。這樣的戲謔美學,為觀者預留也建構了一處“脫歷史”的位置。
——懸置人性,將這個根本問題不斷從眼前移開,當然會帶來一種奇妙的輕松與自由之感。解構以往文學中的諸多弊端,也有其合理性。但這顯然不夠,固然,王小波式的喜劇既深刻又充滿高度的藝術性,但真正標識民族文學高度的,只能是但丁式的作家,不可能是卡爾維諾式的作家,只能是雨果式的作家,不可能是拉伯雷式的作家,只能是托爾斯泰式的作家,不可能是布爾加科夫式的作家。
嚴肅、深邃的人性世界,終究要被直視,被正面地講述。尤其是在大眾傳媒的時代,在非理性的、娛樂化的、注重戲劇沖突的時代,尤其值得重視。
當代中國走到今天,當代文學走到今天,當代詩歌吟唱到今天,是否有可能打破原來的框架,從正面講述“人”,講述改革30年來的中國人,講出我們自己的故事?
我們習慣了說差(批判的傳統(tǒng)),習慣了說抽象的好(宣教的傳統(tǒng)),而不會說真正的好(人性的傳統(tǒng)),這個現(xiàn)狀需要改變,文學和詩需要從正面展現(xiàn)人的生活、命運、情感和幸福。只有做到這一點,中國當代文學才可能獲得普遍性,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
詩要成為真正的詩,就要說“真正的好”——人性的傳統(tǒng)。這個標桿作品就是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冉阿讓攜帶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展現(xiàn)了既真實又感人的人性的力量。我們期待這樣的文學和詩歌:容納同時超越大時代的探索、創(chuàng)痛與幸福,最終與真實的自己相遇,這一永恒的幻象、主題,可以稱其為靈魂。
這一切,呼喚著“詩意”本身重返這個世俗世界。
人們終會需要詩情畫意,去領略生命的美感和尊嚴。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只要有詩意的共鳴。不必在意現(xiàn)代人喜歡的,究竟是詩還是說,是古還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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