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粗
大老粗
上世紀70年代初期,縣上有個重點水利工程。城關公社民工連的連長老郭是個老積極、老模范。他帶領貧下中農(nóng)戰(zhàn)天斗地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這年春節(jié)快到,他們連發(fā)出倡議,與帝修反爭時間,不回家過大年。
我那時是廣播站的年輕記者,這次采訪任務當然是我的了。年輕記者容易犯先入為主的毛病,我就想這個郭連長肯定是當時很贊賞的那種“鐵”人物,容易激動、走極端。一般是因為大老粗。
老郭看上去五大三粗,性子很急,卻很樸實。我還沒搭話他就不耐煩,說工地上這么忙,采啥訪呢。我很客氣地對他笑了笑,說公事公辦嘛。就跟吃飯一樣,不給時間不行??!我的話把他逗笑了。他說,記者的嘴,民工的腿,我們下苦的講究截快,你就長話斷續(xù)了,我還等著下工地哩……
吆,這口氣,咋采訪?
我得承認這次采訪失敗了。但老郭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想起來,在他的影響下,我當時也犯政治幼稚病,我同情那些四類分子(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我贊賞老郭的為人。我們的大老粗農(nóng)村干部,不見得只是沖沖殺殺地干革命,表現(xiàn)在人性問題上,他們是很有水平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次,老郭巡回在破石工地上,老遠里就瞅見一位約莫60幾歲的老頭在艱難地搬著頭,形容憔悴,顫顫巍巍。他急忙走上前去問那老人:
“你是哪個大隊的?”
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宜跟眼前這位干部摸樣的人物說話,很謹慎的答了三個字:石化村。
老郭氣洶洶來找這個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這么大年紀了,弄到工地上來,還給他派這么重的活……咹?”
“他是富農(nóng)分子呀!”
“啥,富農(nóng)分子?”老郭頭腦里階級斗爭的弦繃了一下,隨之又想到,他們也是人啊。他又說道:“那能不能給他調整點輕活干?”
“行么,有你郭連長這話,我馬上給他點輕活干。”
“去,就說是我說的,讓老漢干輕活。”
這老漢名叫韓學武,原是梅園中學校長。文化大革命中因發(fā)現(xiàn)他隱瞞家庭成分被開除回家,遣送工地接受改造。他是個老學究,廣讀詩書,頗通醫(yī)道。老郭說,啥貨就放到啥架板上。人么,只要能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他肯定高興得好好干呢。工地上少醫(yī)缺藥的,讓這老漢當赤腳醫(yī)生,巡回工地服務,這是明擺著的好事,怕啥?咱當干部的,為人處世只要沒私心,就不怕?lián)?a target="_blank">責任。
韓學武自嘆命運多厄,早已心灰意冷,他斷定來在工地上,自己這種人肯定沒有好果子吃。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遇到了這樣個大老粗,竟如此通人性,有水平。他實在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騰”地一下給老郭跪了……
文革后期,派性氣氛仍然很濃。工地上一些尚未“解放”或者未被結合進革命領導班子的一些領導干部,隨時都有受到派性沖擊的可能。老辛原是一個公社的書記,文革中加入了一派群眾組織。這會他被抽調到工地,在老郭這個民工連勞動鍛煉。老郭恰好是他們對立面群眾組織的頭頭。在一些人心目中,老郭會整老辛的。老郭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他有他的做人原則。他說,整人害人的事咱做不來,我腦子里不會有派性的根。一天,老郭他們這一派有人來說,“你把姓辛的交給我,我不脫他一層皮,算便宜了他!”老郭狠狠瞪那人一眼,說“想脫人皮,你是啥人,咹?你惡這,咋呀!”那人奇怪了,心想老辛把你沒整死,你如今卻要保他?他罵道,“老辛可是大瞎慫啊……?”老郭說,“瞎慫不瞎慫關你屁事,叫你給人家定性。人家來工地是組織安排的,我作為連長,工地領導,有責任保護他。派性在這兒吃不開,我給你說清楚,你甭拿派性給我惹事……!”
打炮眼,掄大錘,一上午下來,兩胳膊困得抬不起來。這無疑是四類分子干的活??墒钦l看為他們掌那釬呢?萬一他們一時想不通,懷著階級仇恨,朝著掌釺人頭上那么一錘下去,還不一命嗚呼。怪擔驚害怕的。老郭就不信這個邪,他說“咋把人想得那么恨呢?他帶頭給一位壞分子當釬手。這人受寵若驚,既想猛干表現(xiàn)一番,又覺得必須加倍小心。種種矛盾心理,竟使他顫顫兢兢的了。老郭對他說,“只管打你的釬,怯啥呢?”一釬、二釬,十釬、百釬,大半晌平安無事。老郭笑著說,“打得好打得好”。休息了一會,那壞分子的胳膊明顯的有點發(fā)困了。他于是心力交瘁,漸不可支,一錘下去,滑向了老郭的額頭,剎時血流如注……
這不是典型的階級報復嗎?
壞分子嚇得昏了過去。
老郭心里清楚,這時他的每一聲呻吟都會加重這人的罪責。他堅信這人不是故意的。他不能火上潑油,借故整人。他忍住劇痛,喝走身邊的人,大聲喊道:“沒事,各干各的活”。他捂著傷口,輕快地朝工地醫(yī)務室走去。
民工們齊刷刷朝那人看去。那人仿佛覺得這下把爛子弄得深了。他沒命似的放聲大哭,仿佛訴說命運在嚴重的折磨自己,自己簡直不是個人。
經(jīng)過消毒、止痛、包扎,老郭很干脆地問醫(yī)生,“不要緊吧?”
醫(yī)生也知道老郭是個硬漢子,但覺得還是讓他趁此機會歇幾天,就說,“還得觀察幾天?!?/p>
“屁咯!”老郭急了,說“沒事就沒事,觀察啥呢?我沒工夫不說,這樣還不把那壞分子嚇死?!?/p>
老郭走了,徑直來到那人跟前,踢了他一腳,說“起來,起來”他笑著罵道“看把你那熊式子,多大點事,就嚇成這樣了?”
壞分子一聽這話,忙翻起身來不住的給老郭磕頭,說道“郭連長,你千刀萬剮我都行,可不敢上綱上線,我不是階級報復啊……!
“甭怕甭怕,有我做主”老郭安慰道“咱兩前世無怨,今世無仇,你咋會報復我呢?你要想真弄死我,一錘下去就畢了,咋就撞了一點皮,流了一點血呢?去,該干啥干啥,沒事了,沒事了!”
那人磕了個響頭,說老郭啊,“我今生今世記著你的大恩大德”。說畢,又主動去背石頭。
階級斗爭可能熄滅,可這個大老粗的形象卻永遠高大在我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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