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三周年祭
父親三周年的忌日。
早晨,我和姐姐,小弟先到地下室,在父親的遺像前擺上水果、點心,滿上一杯酒,點燃一支煙,上上三注香,打開念佛機,給父親鞠躬,然后再去公墓給父親燒紙。三年了,年節(jié),清明,父親的忌日,我們都認真地做著這一切,像是一份事業(yè),這樣竟然覺得父親一直離我們很近,可今天二弟說,過完三周年,父親的遺像就得收起來啦,我的心里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覺得父親真的是越走越遠了。
我們跟父親說:今天是你三周年的忌日,我們給你送來你喜歡的煙酒,糕點和水果,媽媽很好,我們也很好,你不用惦記,我們給你扎了院墻,金山銀山,還有護院,三年了,你需要的樓房、電器、炊具、傭人等已一應(yīng)俱全,你自己在那邊照顧好自己,要舍得花錢,別像活著時那樣節(jié)儉,一會我們?nèi)ツ沟亟o你燒紙錢,你跟著我們?nèi)グ彦X收好。我們流著淚對著父親的遺像深深鞠躬。
二弟起早就用他的卡車把紙扎的院墻門樓等拉到墓地,怕是有人截查,因為最近城鎮(zhèn)在禁止扎紙活。
我一向痛恨陋習(xí),甚至覺得中國的不進步,或進步緩慢,很多源于陋習(xí)。在電視上看到人們穿一身黑衣,把一束鮮花放到死者的墓碑前以示祭奠的文明之舉,心中也十分嘉許??墒歉赣H所有的忌日我們都按照傳統(tǒng),車馬牛人,金磚元寶,冥錢黃紙,烈焰騰騰,似乎只有這樣,對父親的那份刻骨的思念才能得到少許的平復(fù),沒有盡孝的遺憾才能得到少許的彌補,那種幻滅的痛楚才能被暫時的驅(qū)逐。
我們把紙扎的院墻門樓,金山銀山,看家護院還有一應(yīng)供品擺在父親的墓前,焚上香,給父親叩頭,之后把這一切拿到指定的地點焚燒。紙灰四處飛揚,也許真的能飛到冥界。天氣炎熱,加上大火的炙烤,汗水和淚水混合著往下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到場的都是至親,沒有外人。我們翻來復(fù)去說的話只是一個內(nèi)容:錢你隨便花,千萬別舍不得。這句話中包含著父親的兒女和他的侄兒外甥無盡的遺憾,因為父親生活在那個貧困的年代,生活在一個貧困的山村,在貧困中把他的五個兒女養(yǎng)大成人,在貧困中幫助他的兄弟姐妹,在貧困中自尊的活著,辛勞一輩子,貧窮一輩子,當他的兒女有能力讓他不再貧窮的時候,他撒手人寰,一個人孤零零地去了那個冰冷的世界,真真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我曾感謝我們的先人發(fā)明了這么多祭奠死者的辦法,不然那生離死別的痛會把人撕得粉碎。
父親彌留之際,我們無助地看著父親,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把父親留住。他艱難地呼吸著,他的有些空洞的眼睛里,意識在一點點的消退,他應(yīng)該是無比地留戀這個他付出了全部愛的世界,他應(yīng)該還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對他的子女和相濡以沫的妻子,應(yīng)該有無盡的不舍。他無法說出,我們也無法知道。
這時有人指揮我和姐姐給父親擦洗身子,要在他咽氣前穿上裝老衣裳。我和姐姐認真為父親擦洗,認真地為父親穿好每一件衣服,我們都清楚,這都是最后一次。父親對吃穿從來不計較。父親最好的一件衣服是我花五百元錢給他買的羽絨服。接下來就有很多人把父親往外抬,我直直地跪在地上,沒有哭,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夢幻般的一切,母親哭著追到門口說:“你走了."我才有些恍然,也哭著追出去,追到太平間,父親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棺材前是父親鑲在黑框里的微笑,我伸手去摸父親的笑臉,觸摸到冰冷的玻璃,但那微笑還是讓我覺得有些溫暖,看到父親的微笑,我的心稍稍安定些。我跪在父親的遺像前,一遍遍地用手去撫摸父親的笑臉。
嫂子教我折紙元寶,紙金條,我虔誠地折著,我心里清楚,這是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了。母親是無神論者,說做這些都沒用,人死如燈滅,誰見過天堂和地獄。我默默地頑固地抵制著母親的話,好守住心中微茫的希望:父親知道我為他做的一切,也能享用這一切。大伯、二伯,大姑、三姑、老姑都已病逝,表姐說,死了的親人會在那邊接父親的,我被痛苦凍僵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心里輕輕掠過一絲安慰:父親不孤單了,他去和他的兄弟姐妹團聚去了,還有他早亡的父母。
起靈的時候,司儀不許我們哭,說聽到哭聲,父親會走得不心安,我就強忍著悲痛。人是多么的糾結(jié)啊,我本意是不想讓父親走的,可又怕他走得不心安。
接下來就是接三,頭七,三七,五七,百日,周年忌日,還有十月初一送寒衣。我還到寺廟里給父親做過超拔,希望父親的亡靈能升入天堂。我也說不清我信還是不信,我只求能為父親再做些什么。
三周年過完,就不再有大規(guī)模的祭奠活動了,我心里有些空。那種烈焰騰騰的場面我很享受,我冰冷的心被炙烤得溫暖,攢動的火苗中我會看到父親愛我的溫暖的一幕幕:我會看到父親細心地解開新買的鞋子的鞋帶,把鞋穿到我的腳上,然后輕巧地打個結(jié);我會聽到父親輕輕地嘆息說,唉,我老姑娘又累瘦了;會聽到父親興奮地沖母親喊,嗨,快,老丫頭回來啦,快點做飯。飛揚的紙灰會把我的目光引到渺遠的天空,我總能在那里看到微笑的父親。陶潛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笨晌也荒芡鼌s這份傷痛,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父親是完完全全用生命來愛她的男人。父親的這份愛給我溫暖,給我自信,讓我堅強,讓我自尊。當我孤獨的時候,是父親的這份愛讓我高貴。
三年了,我不再懷疑父親的死。父親是真真切切地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三年了,我在思念父親的傷痛中對生死也有了清醒的認識,我有時覺得自己能望到父親的背影,哪一天,我把塵世的路走完,把塵世的事情做完,我也會走過奈何橋,那時我就和父親團聚了。想到有父親在那邊等我,我對死不再恐懼,那邊也不再是冰冷的世界。
周國平說,父親走了,忽然覺得來時的路模糊了,去時的路越來越清晰。
三年了,塵世發(fā)生著很大變化。父親的身邊又聳起許多新的墓碑;父親走后的一個月,二姑走了,同年農(nóng)歷九月三姑父走了,去年父親一手撫養(yǎng)大的侄子長毛子哥也走了。他那里不會寂寞了。
父親,你走后,我們兄弟姐妹的心貼得更緊了,更懂得了珍惜親情。我們這個家族在你蔭庇下更繁盛了,大姐有了外孫外孫女,大哥有了兩個外孫子。你的二孫女大學(xué)畢業(yè)到天津工作。你的孫子孫女外孫女都健康向上。你保佑他們平安吧,保佑這個家族生生不息。
有一天會禁止燒紙,那時我會捧一束花,在清明的細雨里,在臘月的寒風(fēng)中敬獻在你墓碑前,這花中有我對你的無限熱愛,對你的無限思念,對你的深情哀悼。
我可敬可愛的父親大人,你安息吧!
2012年07月01日11時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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