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和母親回家看望外婆。我們是坐朋友的車去的，一路上,我們談?wù)撝鴦e的話題，似乎，誰也不愿意提起病重的外婆。這趟車跑得真是舒服，沒有夏日熱氣的蒸熏，沒有冬天寒風(fēng)的刺骨，這樣的天氣，最適合長途行駛?？斓酵馄潘〉拇謇铮灰婏L(fēng)光依舊，公路環(huán)繞著大山，似一條白色的飄帶，蜿蜒盤旋在云海山林間，溪水依山而傍，緩緩流動，在車上，能聽見水流的聲音，我想那水一定清冽甘甜，如母親小時候在溪水邊嬉戲，游泳，捕魚，口渴了，便喝上幾口甜甜的山泉水，玩累了，聽著外婆的喊聲，急急回家吃飯。

離家越來越近了，我們的談話變得越來越少，母親的神色，越加凝重，我拍拍母親的手，以示安慰，母親會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下了車，走進(jìn)一條窄窄凹凸不平的小路，這條路，母親不知走過多少次，這條路，外婆走過多少次，這條路，母親與外婆又一起走過多少次呢！走著，走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聽見碎石子與我們的鞋摩擦的聲音。近處，又是外婆種下的黃皮樹，仍然枝繁葉茂，綠油油的葉子，在空中招搖，風(fēng)吹過，似乎聽到了“沙，沙”聲，看到它，就回想起外婆過去每年對它的悉心培育與呵護(hù)。每當(dāng)夏季，黃皮成熟的季節(jié)，外婆就拿它們到鎮(zhèn)上賣，掙得的錢就分給她的每一位孫子孫女。黃皮樹，黃皮樹，多少次，母親在夢中喊著你的名字；多少次，母親在夢中流淚；多少次，母親看見外婆為了摘你的果實，在八十歲那年，依然爬上高聳偉岸的你，一不小心，從樹上滑下來，摔斷了腿，從此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這夢是真實的。那年過后，外婆就真的永遠(yuǎn)走不了路，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外婆摔斷腿那一夜，母親和眾多兄弟姐妹接到大舅的電話，一陣慌亂中，眾人紛紛乘夜車趕回家鄉(xiāng)，叫了救護(hù)車，連夜趕往縣城的醫(yī)院。后來聽母親說，那夜，眾人都沒有合眼，看著手術(shù)中那個鎖得緊緊的大門，母親恨不得沖進(jìn)去，代替外婆摔倒，代替外婆手術(shù)。那夜，大雨滂沱，淋濕了眾人的頭發(fā)與衣服。夜，漫長的等待，大舅佝僂著背，眉頭緊皺，不停的嘆氣，“都怪我，都怪我，沒有看護(hù)好母親！”大姨媽被雨淋濕了痛風(fēng)的手關(guān)節(jié)，疼得拼命搓著雙手，搓了一會兒，她已無力承受外婆手術(shù)的事實，倒在姨丈肩頭上，兩眼呆滯，對姨丈說：“母親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為什么是這個結(jié)果?。　蹦赣H坐立不安，一會看著墻上的鐘，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緊閉雙眼，讓淚水凝固在眼眶里。雨，重重的敲擊著地面，重重的鞭打著眾人悔恨的心！

十一年后的今天，母親帶著不懂事的我來看望外婆了。外婆，外婆，十二年沒見了，不知如今怎么樣了？順著小路，母親的步伐加快，入屋，母親顧不得坐下喝口水，一個箭步夸進(jìn)外婆的房間，我也跟了進(jìn)去。外婆醒來，睜著那雙惶恐的眼睛，怯生生的望著我母親。母親握著她的手，大聲說：“母親，是我，我是您的二女兒，二嬌！”外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用盡全力抬起頭，拿開遮住眼睛的帽子，似懂非懂的說道：“哦，是大女兒，阿芹！”“不是，您再仔細(xì)看看！”外婆將手彎于兩眉毛之間，又非常仔細(xì)的看了一會兒，“認(rèn)得，是二嬌！”母親把我推上前，指指我，“母親，您認(rèn)得她是誰嗎？”外婆瞪大了雙眼，搖搖頭！“是您的孫女，阿?。　薄八卸嗌賯€兒子，有多少個女兒？”“二個兒子，兩個女兒！”母親兩只手分別伸出兩個手指?。ㄍ馄攀强图胰耍牪欢艺f的話，只好母親代說！）

自從那一年摔倒之后，外婆就得了嚴(yán)重的老人癡呆癥，一年比一年嚴(yán)重。保姆把外婆抱出廳，讓外婆活動活動。我仔細(xì)的看著外婆，完全花白的頭發(fā)，一雙模糊深陷的眼睛，玻璃似的反光，似乎在她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我們的存在，飽經(jīng)滄桑的世事，已使她疲憊不堪，她的心再大，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也許在她的潛意識里她真的想忘記所有的事，好好睡上一覺，永遠(yuǎn)也不要醒來，在她心里，有外公一個就夠了。外公70多歲就去世了，這對外婆的打擊最大，也許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外公一個親人，因為她還清楚的記得，外公已經(jīng)去世十幾年了。她的雙手，又長又瘦，那手是魔鬼一般的手，很難看很難看，關(guān)節(jié)突出，彎不彎，直不直的，手指甲又長又硬，藏著深深的污垢。她的右腿骨折了，好多天保姆也未曾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腫得跟皮球一般大。我知道了，外婆，我知道了，你過得并不好，病痛時時刻刻折磨著你，可是你連告訴親人的力氣也沒有，也許連痛的意識也漸漸消失。

母親和保姆把外婆送到了就近的小醫(yī)院，打了針，上了藥，一直折騰到晚上八點(diǎn)多。晚上，我與母親睡在一起，鄉(xiāng)下蟲多蚊子多，咬得我睡不著，母親便給我講我小時候最愛聽的外婆的三只鴨子的故事：外婆養(yǎng)了三只小鴨子，它們可有靈性了，每天外婆放它們出去玩耍、覓食，晚上它們按時回家陪伴外婆。夏天，它們大搖大擺地走到樹下乘涼；冬天，它們到河里抓魚抓蝦。有一次，家鄉(xiāng)發(fā)大水，它們被洪水沖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三天之后，洪水漸退，它們竟然認(rèn)得回家的路，與外婆團(tuán)聚。三只鴨子下了許多蛋，這些蛋被外婆換了錢買煤油，讓她的孩子們晚上能看書識字……聽著聽著，我睡著了。外婆是多么善良啊，她與朝夕相處的鴨子們感情可好了，沒有外婆，就沒有三只鴨子的快樂生活，沒有三只小鴨子，就沒有母親與舅舅姨媽們的美好的讀書時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沒過幾天，母親和我也要回城里了，在汽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母親的淚終于忍不住流下來，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浸濕了胸前的衣服……

那時，我們已無心看風(fēng)景了，每個人都沉默著，久久的沉默著，而我仿佛又看見外婆拿著黃皮追著我們的車跑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5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