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九

春天的皖北，特別養(yǎng)人耳目。那些草本的、木本的植物，就像一個個朝氣蓬勃的青年男女，追著趕著踏春似的，爭著搶著長出葉、開出花來，生怕稍一遲疑就浪費了這美好時光一樣。奔忙于其間的，是那些“著名”的角兒：蜂飛蝶舞，鳥鳴雀躍，仿佛他們都是春晚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此時正想著讓人們都陶醉在他們獨特的演藝當中。當然，最令老爸癡迷的，還是那一望無際的麥苗青青，看著綠得冒油的麥田，老爸心中就特別激情、特別陽光。

老爸倔強，不煙不酒，受“泥腿子院士”啟發(fā)，整日琢磨土地，也想在土地上寫出一篇錦繡文章。老爸的韌性就像皖麥38，一本《岳飛傳》讀了幾十年，讀了幾百遍，每次讀完總是嘆息地搖搖頭。老爸活六十多歲了，從來沒離開過家鄉(xiāng)、離開過土地。他對土地的感情是我們所無法理解的，所無法想象的。俺家那幾畝承包地，老爸命一樣的金貴。這也許與他老人家慘淡經(jīng)歷不無關系。

說起這事兒還有段歷史。那是辛酸的一九六零年，老爸在大王店讀初小。一天，老爸走在放學回家路上，肚子餓得翻江倒海，頭腦昏暗，眼冒金星，腿飄得都不是腿了，咕咚一聲栽在地上。再以后的事情，老爸都是聽別人說的：同村的小伙伴見他倒在地上，趕忙回去告訴我奶奶，我奶奶便飛到生產(chǎn)隊食堂，求取了二兩雜面，極麻利地兌上半碗水，用棍子攪動幾下，從他嘴里灌下去，不一會兒他又站了起來。是二兩面救了他的命，這件事讓老爸刻骨銘心，永世不忘。此后老爸經(jīng)歷了幾個美好的幻想階段：什么時候不再喝“四眼稀飯”，什么時候饃框里的饃饃夠吃的，什么時候能光吃白面饃饃，什么時候……。

改革開放以后，人們生活水平都提高了。過上美好幸福生活的老爸，還是特別節(jié)儉，愛惜每一粒糧食，他常說這句話：“吃了不疼丟了疼。”老爸對糧食的感恩之心，是永遠永遠的；對土地的特殊感情與希望，更是難以言表。不管地里有沒有活兒，不管是伏暑還是嚴冬，老爸每天總要到地里看幾趟，一呆就是幾個小時。老爸就喜歡看禾苗健康地、自由自在地生長與成熟；就喜歡聽田野里各種小動物合奏的“交響樂”；到了收獲季節(jié)，老爸最喜歡看著袋袋糧食運進自家門，對著糧食堆，他一欣賞起來就沒完沒了，不吃也不餓，不睡也不困，就那么守著，有時在半夜還酣笑呢。

可是，今年開春的一個消息，讓老爸再也沒有了笑容。規(guī)劃中的渦陽星園南路要占用俺家的那幾畝承包地。老爸曾質(zhì)疑過“要想富，先修路。”的提法，他說他就不信“路”能當飯吃，他說土地沒了糧食從哪里來，他說土地沒了到哪里干活去，他說土地沒了到哪里找樂去……。我勸老爸說，政府征用了咱家的土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爸就斥責我說：“你沒有對土地用過情，你咋知道土地有感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承認我不懂，雖說我是農(nóng)家子，可我從小就在學校上學，除了學習還是學習，長大后考取了大學分配了工作，農(nóng)活幾乎沒做過。然而我能感覺到，老爸對土地的那份感情是至真、至誠、至善的，他把土地當作自己兒女一樣呵護。我不忍心看老爸不開心，想盡辦法要老爸高興，但我覺得在對待土地的問題上，任何說辭都是蒼白無力的，除非縣政府取消征用我家土地的計劃，然而這又怎么可能呢？

我勸不動老爸。

老爸整日悶悶不樂的樣子，讓我擔心、讓我難受。萬一憋出病來，將如之奈何？我動員全家人都積極行動起來，勸勸老爸，想方設法讓老人高興?？墒钦l也沒有好辦法，大家滿臉都寫著無奈。一個星期天，我?guī)е艢q的兒子回家看望老爸，老爸一臉的憔悴。但，老爸看到寶貝孫子回來了，臉上似乎露出點兒笑容。

兒子陽光燦爛地告爺爺說，他這次抽考全學區(qū)第一，還說他要繼續(xù)努力，立志成材，長大后當科學家，研制一種會“飛”的汽車，送爺爺?shù)交鹦巧戏N地和研究種子?；鹦巧系耐恋乜啥嗔?，又肥沃，可以讓爺爺過足“種地癮”。而且火星上有爺爺想見的人，兒子看了看爺爺，接著說，比如宋代抗金名將岳飛岳爺爺，在遭到秦檜陷害之后，外星人就派來一個飛碟，把岳爺爺和秦檜都送到火星上。岳爺爺因為無仗可打，卸甲歸田了，在火星上種了好多試驗田，秦檜變成了一頭大牛，整日替岳爺爺耕地，可賣力了。爺爺，我長大以后，一定要把你送到火星上去，讓您天天和岳爺爺一起種地、研究、聊天、快樂地生活。兒子的奇思妙構好像打動了爺爺。

老爸精神了一下，說：他就覺得岳元帥死得冤，那樣一個好人，那樣一個“精忠報國”的品行高尚之士，就那樣死了，他不甘心。現(xiàn)在好了，岳元帥能在火星上安家落戶，過著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干著他自己想干的事兒，這種結局好。乖孩子，你真會哄爺爺開心呀，你讓爺爺看到了希望和光明，爺爺高興??！其實，爺爺也懂你們，不就是要爺爺高興嗎，要爺爺樂嗎，爺爺能做到。

老爸繼續(xù)說：現(xiàn)在政府征用咱家的土地修路，也是富民強縣造福子孫后代之舉，這種好事，我支持；不是說“渦陽是我家，創(chuàng)建靠大家”嗎，“皖北爭第一”的口號有魄力，能亮堂人心，我喜歡；在這“人人比貢獻”，“舍小家，顧大家”的大跨越年代里，我怎么會落后呢？爺爺不但不會落后，還要發(fā)出一些余熱，為“建設新渦陽，建設新亳州”而奉獻自己呢。咱家這塊土地用于修富裕路，派上了大用場，值！

只是爺爺心中一時還無法接受，難以割舍?。?/p>

此時，我拿出2012。4。16。《亳州晚報》，指著上面的“渦陽投入兩億多元整治農(nóng)村土地有望新增耕地4800畝”的一篇報道說，咱家土地被征用，沒了土地，不等于大家都沒有土地，這新增的耕地不是比征用的還要多嗎？您還愁沒有糧食吃？老爸臉上終于綻開了久違的笑容，他說：“縣委縣政府能主動這樣做，是渦陽人民的福氣。渦陽有望，人民有望啊！”

修路動工的當天晚上22時許，仍不見老爸回家睡覺。母親要我去找一找，我說不用，我知道老爸在哪。我悄悄地來到我家田地里，趁著皎潔的月光，我看到老爸跪在田埂上，面對著挺拔、威武的麥田方陣，很虔誠、很認真、很肅穆地叩首告別著。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天上的流星都在為老爸動情地流著眼淚。我不想破壞這道獨特的風景，又悄悄地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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