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旅館
1984年初我到上海來打工,我們這群農(nóng)民工約有三十多人,住在一個叫白洋淀的地下防空洞旅館,依稀記得坐落在平?jīng)雎放c武寧路口。
7月24日上午,人在田里種田割稻,獲悉招工單位的通知書前兩天就寄來了,但我一無所知,通知我今天要去應(yīng)聘考試的,時已中午,急忙騎車趕去,已晚,及時接到通知的人都陸續(xù)的散去。老板開口就說;“名額已滿,下一次招工再講吧”!我委曲的并懇求招工的說;“等看見通知已晚了。我是做學徒來的,不要求工資的多少,能讓我去就行”!老板見我執(zhí)意,就認真嚴肅的說;“——那我把臭話講在前頭,表現(xiàn)不好,隨時要回話(辭退)你的”!我唯唯喏喏。
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我承包了數(shù)畝田地,擔負數(shù)百元的債務(wù),養(yǎng)有二頭豬和一個女兒,女人在一家地毯廠上班。
我曾經(jīng)考慮過女兒及田地全交給一個女人家去操心,心里總覺得不大負責任。女人上班路又遠,她只能老早地起來,冬天的天還暗黮黮呢,孩子不在睡里夢里幫她穿衣服,小孩子的頭搖來晃去的還想睡。送到幼兒學堂的門口,過早,而大門緊閉,母親對她說;“媽媽上班要遲的,你不要走開去,在這里等老師來,聽話噢……”尤其是下雨下雪的天氣,讓她獨自縮著項頸,勾著頭站在屋檐底下享受風雨,承擔著大人一般的愁楚,今天對女兒還覺得有些虧待呢。
二百多公里路,五元火車錢,八個小時到上海。工頭帶著三十多個民工來到一家人防辦的地下旅社,入洞口燈箱懸著一塊“白洋淀旅館”的照牌。老板將人員登記完畢,據(jù)說住宿費每人二十元計,長蛇陣似的鉆進洞里去。
路是倒斜的,拱形的頂,日光燈點得很亮,洞壁過道上掛著許多國畫及書法??窟呝N著數(shù)根粗大的管子,連接著空氣壓縮機,聲音嗡嗡地響。逐步深入,見洞里有洞,洞洞相連,特好玩“狡兔三窟”的游戲。洞室內(nèi)非常涼快,與外面熱浪滾滾的地面完全是兩個世界。大家行包一扔,仰面直躺倒在鐵床之上,享受涼快帶來的愜意。這一覺睡下去就不知道是什么歲月了。當睡下去的那一刻,也曾經(jīng)想過大家是湊攏的班子,互相都不認識,也不曉得老板下一步的具體安排,假如睡過了頭,掉隊在這個旅館中就糟糕透了。一方面因人太疲倦,另一方面,洞中本晝夜難分,雖然心里惦著,畢竟難以抵擋疲勞的襲擊,還是沉沉地昏睡了過去。當再一次從夢中跌醒,急忙起身,去看其它的同伙,見他們酣睡不醒,又到各洞穴去打聽否有消息,大家都在不知不覺之中。直至聽到服務(wù)生在嘮念;“這幫鄉(xiāng)下人怎么啦!已經(jīng)二天一夜困落來了,還不醒來”!我不覺吃了一驚;“難道不覺得肚皮餓”!洞中才一覺,世上已兩天。妙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昨天還在烈日下暴曬,在自己的承包田里打仗的打著呢,如火如荼的夏收夏種,身上的汗血也快被太陽炙烤干了,全身的筋骨,幾乎被吊起來打過一樣,一旦身子癱下去,整個人處于還原和修正的過程,有死掉一般的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無知無覺,這是何等的一種清福!等多數(shù)人醒來之后,第一件事想到的是找吃去,鉆出洞外,熱浪滾滾撲面而來,全身頭毛痱子大作,吃了一碗菜肉餛飩,趕緊的下洞蟄伏起來。
第三日開始降臨,接觸過碳酸氫氨和石灰的皮肉,堪比上海熟食店的玻璃柜窗賣的三黃雞還黃亮呢,種田人戲謔自己叫“紅腳梗老”,這話說得一點都不錯。因閑得無聊,見水槽處有現(xiàn)成的老堿和一塊抹桌布,自來的清水,打算洗滌一下這雙紅腳梗,一只腳,擱在臺面上,從大腿部開始,往小腿處擦拭下去……。
“——哎??!儂在做啥體(你在干什么)……”突然有人在我背后驚呼起來,原以為我擅自動了她的老堿和揩布呢。她幽默地說:“鄉(xiāng)下人,儂在剝皮”!已經(jīng)擦干凈的肌膚,多像一塊白玉,結(jié)痂了的螞蟥疤,擦拭中流出血來,順著白凈的腳梗,一直往下淌,與擦下的一堆黃濁的污垢混在一起;未揩過的一條腿,仍舊像塘里挖出的一截醬銹藕,難怪服務(wù)小姐要說我在“剝皮”了。
老板在復興島海洋漁業(yè)公司招待所安排好了房子,三十余人遷出白洋淀的同時,這里成了一個空窟。走上定海橋,聽大輪船“嗚嗚”三長二短的嗥叫,駛過黃浦江,波浪席卷著內(nèi)河停泊的船,將它掀到半空,然后又“嘩”的跌到低谷,船老大一家坐在甲板上鎮(zhèn)定自若,包括那只小狗也不以為然。
這數(shù)十年間,不知睡過多少客棧,旅館為方便過夜,孤客多夢,半醒亦眠。從來沒有像白洋淀旅館那樣不知時日的沉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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