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紗憶舊事
第一次進城
我輟學在家,幾個同伙還在學校里鬧革命,他們說要去拉連,邀我冒充學生一起去紹興,觀看魯迅紀念館。如果那次進城算第一次,這次便算不上了。公社一位姓陳的干部,他通告我們?nèi)齻€青年,說:“你們明日早晨六點半,在海角寺的岔路口等隊,搭乘公社的中型拖拉機去縣廣播站……。”我衣裳穿得單薄,霜白嚴嚴,拎著一床被絮迎著霜風渾身發(fā)“胖花抖”(彈棉花曰胖花)。公社干部特地來送我們上拖拉機的,他神情嚴肅地教訓我們:“你們是代表公社去工作的,平時要多活學活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要服從領導分配。如果拆我們公社的牌子,馬上叫你們回來種田!”走出爛泥田,進城去拌水泥的,終身只配與泥為伍,但能挨到進城拌水泥,算額角頭碰到天花板,有說不出的幸運。
拖拉機在縣城的太平橋(浮橋頭)一端停了。紅鼻子司機說:“你們下去吧,拖拉機開不過去了!”
我們下來才明白,橋頭橫著一具棺材,諸多人臂套紅袖章,頭戴藤帽,手持鐵棍,氣勢洶洶的不讓任何車輛從這兒過去。聽說陳尸橋頭的人,是“二月逆流”英雄犧牲的革命戰(zhàn)士。我對世事向來認識模糊,二十來歲的人,仍有許多看不懂的世事,且低頭過橋,不知廣播站靠左還是靠右拐,急向路人打聽?!巴荆瑥V播站往哪里走?”那人頭一甩;“往梅頭(過那邊走)!”終于找到掛著“人民廣播站”的牌子,左邊是機關“紅旗食堂,”右邊是縣郵電局,中間是廣播站。
三個都是第一次出遠門,除了大悟人拉白泥(陶土)車到過火車站,根本也沒有來過縣城。進了廣播站的大院,也不知道去尋誰好,背著笨重行囊,如“闖關東”的難民。走到辦公室去打聽負責接待我們的人是誰,都說“勿曉得!”三回六轉(zhuǎn)之后,農(nóng)民笨心發(fā)作,便說;“會遇到這種處境的!”正被來了的一個官聽見,他瞪著眼睛責問道;“是誰說的‘遇到這樣的處境!’?。∧銈冇龅绞裁礃拥奶幘?!……”這正是廣播站的站長。后來得知他是我們的同鄉(xiāng)。正說著,又來了兩位頭目,聽扯談的口氣亦是同鄉(xiāng)人。我稚氣的想:這廣播站難道是同鄉(xiāng)人辦的。
具體分管我們工作,是一個姓俞的年青,我們跟著他上三樓去安頓住房。跟他走上扶梯去敲第一間的房門,從里面門隙中探出一個蓬頭稀拉的婦人?!澳阆敫墒裁础?!”他尖削削的喉嚨,像一只警惕性很高的刺猬,豎起鐵針一般的羽毛,非常之不可侵犯,立即將“閨房”的門“嘭”地關實。我們吃了閉門羹,一陣肅立,只得垂頭喪氣跟著俞下樓,他動了動腦筋說:“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來!”須臾間,他喊來了剛才三位大人,疾步登上三樓,“嘭嘭”像撞差不多的敲門,啟了一條門縫,“嘩”的被勢不可擋的力量推開,一把拽住女人的亂頭發(fā),其它二個人的男子拳頭,在女子羸弱的背上如擂鼓,那婦人也不甘示弱,大聲喊:“——某某殺人啦!殺人啦……!”救命的聲音,震得水泥洋房一直“嗡嗡嗡”的回響。三位見她氣焰囂張,便越發(fā)的狠了,抓住她的長頭發(fā),從三樓一直倒拽的拖到底層為止,女人罵,三位以拳腳奉送。姓俞的線務工膽比較怯,他怔怔的立于一旁觀看,等醒悟過來,用啞沙沙的喉嚨對我們仨說:“……你們把她房子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拾出去,放在過道上就不管它。你們暫住在這兒,飯在隔壁的紅旗食堂里蒸,等會我會領你們?nèi)サ??!?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婦人那間讓出的“閨房,”頭頂懸掛著一盞血血紅的電燈,豬血一般的紅光,照得白壁墻也血淋淋的,整個房間宛如浸泡在血色之中,窗口放著一只鋁質(zhì)飯盒,一雙筷,牙刷、牙膏、牙杯。一床地鋪,二件編織草包,一床蘆席,枕頭上有個電筒,電池脫出后,將它顛倒置著,一本筆記,僅此而已。那個行山人不知在問自己,還是問我們兩個:“……這女人半夜里尿急怎么辦,哪里去拉?”他的話我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到的,弄得笑倒在地。行山人在家里夜壺用慣了,周圍不見另有廁所,料想女人必定也得有盛尿器的,當里面的物品全都收拾完畢,仍不見尿壺,于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忍不住問我們兩位的。
澆廣播柱
紅旗食堂的主任的印象,有“他煅成灰都認得出來”的深刻。閱人雖少,畢生未見有這么長的臉孔。主任姓甚名誰本不清楚,想他不會姓“馬”吧。一日,他攔住對我們?nèi)齻€人說:“你們……廣播站幾年都沒有交過搭伙費,不許你們再到食堂里來吃飯!”我們急忙向俞先生稟報,他說:“揶(你們)開睬其(去理睬他)做鞋卒(干什么)!其來客對五倒六(他在胡說八道)!”我們雖是“大觀園”里的小丫頭,搭伙費本是王熙鳳管賬的,躲得過我們就躲;躲不過,就厚著臉皮且過,嘮叨了一陣子之后,忽見紅旗食堂的大門口,貼著一張很大的海報,約云“馬”主任因貪污食堂里的菜飯票,已證據(jù)確鑿,罷免其主任之職務,并永遠清除出“紅旗食堂?!边@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個利好的消息。這“食堂”的情節(jié)本應安排在以后的故事中敘述的,但覺得太乏味,刪去的同時借此了結(jié)。
為普及農(nóng)村家家有有線廣播,全縣各地需要大量的廣播線柱,縣廣播站決定到我們農(nóng)村招收臨時工,也許當頭的出于家鄉(xiāng)觀念,才到我們那邊去招收,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誰也得不出結(jié)論;就是得出也毫無意義的。
第二天早晨,頭目向我們開始訓話:“你們是從農(nóng)村挑選上來的,要好好的工作,服從領導分配,遵守黨的紀律,活學活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我警告你們,同你們一起勞動的有階級敵人;有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也有壞分子,必須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不該同他們說的話不能說……一切必須服從俞某某同志的領導!”
澆水泥柱的地方稱“南門頭”的,在臨浦陽江畔的西岸,對岸就是鄭旦的老家,與西施浣紗的石相去不遠。沿江的一條街又叫“半爿街,”現(xiàn)在還是單面街路,無非江邊開發(fā)做了花園。江防大堤外面建了一個預制工場,最里面搭有一個棚子,被視作室內(nèi)場地,目的讓大家雨天好扎鋼筋架子。中間的是澆水泥柱的,靠大門進口有個露天場地,擺著鐵墩子,一小撮人在“丁丁當當”的敲打,將彎曲的鋼筋調(diào)直。進場地必須過大埂的閘門口,這道閘門是為了防止洪水倒灌。不知從何時起,這里成為一個黃沙搬運碼頭,不斷有黃沙一船船的靠岸,搭上跳板,將沙挑上岸去,堆成沙場。然后再由人力車搬運到火車站月臺。這條馬路直接通向火車站內(nèi)?,F(xiàn)在的南屏街,原來是陡峭的一段埂坡,從早到晚,從春到冬,穿梭的黃沙車(勞動車)像“伙蟻婆婆(螞蟻)扛鲞頭?!笨嗔φ叱嗖膊菪?,只穿一條短腳褲,背脊彎得像拉開的一把弓,腳梗青筋暴綻,汗如雨下,男拉女推,吭嗬如呻,牛馬不如也!車肚下面滴著滲水,千車萬車,滴水成渠,你碾我踏,轍溝如壑,苦不堪言矣!前車之鑒,避之不及而落入窠臼,夫詈婦不力,婦怨男無用,怨聲載道。使用高輪車(原輪子很高,叫高輪車),如伶仃的小腳婆婆,一旦撇翻,常爆胎泄氣,路側(cè)皆補胎修輪營生者。
江邊埠頭,居民早上挑水,稍晚些,砧上捶衣,之聲“嘭嘭!”婆媽閑話家外六事,“鞋卒、媒馱”(什么、那里),土語鴂舌,隔山有異,聽不懂者,如外文也。
我們剛走到工場的大門口,迎面碰見因我們被驅(qū)逐出的那個強女人,她看到我們,瞳孔里僅有一點熱氣,剎那間熄滅了。后來得知她也是同鄉(xiāng)。一次,見她飯盒三粒像麻將牌大的飯,吃一頓麻雀的食,弱不禁風,與披頭散發(fā)喊“某某殺人啦”相比,我半天想不通,她從哪來的力氣喊。她長期受隔離審查,革命故事廣為流傳,幾近家戶喻曉矣,概括她只有一個字:“硬?!鼻懊娣瘛八?,”我畢竟沒有參加過大革命隊伍。她們中間有縣原教育局長、副站長及各種站錯隊的頭腦們,原教育局長聽說是山東人,屬于南下干部一類的。副站長是銀杏人,亦是同鄉(xiāng)。一個姓周的,我后來接觸較多,我曾經(jīng)跑到他隔離審查的“橫街弄1號”去煮羅漢豆吃。他住在一個低矮的小樓頂,置一床,靠北窗一張三足的半桌,桌上一煤油爐子而已。羅漢豆在煤油爐子煮的,早已忘了鮮否,肯定沒有“六一公公”的羅漢豆,來得好吃,區(qū)別在一個“偷;”俗話說:“偷(透)鮮,摸(蜜)甜”也!西窗無燭,一談夜沉,半夜狂風閃電,驚雷響徹寰宇,颶風吹得街口的法國梧桐東倒西歪,山雨欲來,滿樓風也。幸虧廣播站的院門夜不閉戶,否則這一晚要露宿街頭了。周先生后得到了升遷,官至縣公安局局長。在審判楊明全父子殺管山老一案,在故家橋上不期而遇,他從三輪摩托車斗上下來,我邀至家里,蘿卜干、麻蜆(蛤蜊)湯和淡飯,雖盛心有余,待之不足,愧疚室陋矣。此后便沒有他的信息。我當時想買一臺半導體收音機的,張先生勸告說:“小人頭,這個東西要惹禍水的。我勸你甭買!”他們那邊一小撮,與我們這邊信息不是很暢通,主要有一道分水嶺,被再三“警告”過的。監(jiān)督她們的同時,自己的一舉一動也被人監(jiān)督。閑暇之余,她們也無聊,只能講些笑話,像農(nóng)夫坐在田頭說亂話一般粗俗。被打的女子說,某一夜,某某播音員患急性腸胃炎,屢屢闖到廁所去方便(估計男女只有一個廁所),廁內(nèi)又無照明燈,女的剛坐上便頭,隔壁一個男人尿急,如“老馬識途”摸到老位置挖出就撒。嚇得對面坐著的播音員,大氣不敢出,對她的身子揚揚灑灑的一泡。竟成為她們“佳話?!?/p>
工場內(nèi)人員結(jié)構(gòu)是這樣的,打倒的一個階層,我們農(nóng)民一個階層,由居委安排工作的又是一個階層。負責人事的俞先生正值中年,大胡子,大塊頭,成天嘻嘻哈哈,愛說田間鄉(xiāng)老蠻話,完全不像一個能領導的人。他說“我小花臉當皇帝!”他直接受廣播站領導班子的領導,還經(jīng)常要他去湄池一帶察看線路,便把工場的勞動任務及工作人事安排,則全委托給臨時工李某。同行有流言飛出,說這個人會巴結(jié)領導,老婆也不要討,喜歡與人搭(姘)搭的。李某說話沒有連貫性的,勾勾扳扳的倒不是因患有口吃癥,而是習慣釀成的刁鉆。這樣說話有個好處,覺得不合適的時候,半句談頭可以收回來嘛,或咽下去不再吐出來。他眼睛瞧人,目光自下而上,不直接面視,特別斜視的余光照籠罩你的身上,陰嗖嗖的,與他相處總覺得不大可靠,所以與他的關系不冷不熱。我們把水泥從倉庫中抱到場地,按灰沙的比例挑沙,摻瓜子片,卵石,先燥的拌勻,然后直接從浦陽江里抽水,拌成灰漿為止。將鋼筋骨架抬入模具槽中,料上一滿,兩人抬上振蕩機震動,一人斜背著電鈕開關盒子,來回在模具上面拖動震蕩二遍后,上面撲些滑石粉,將模具翻倒在地,解去扣鎖,空模抬高復原。指標每天需制作42根柱子。
三名女工
里弄工等于現(xiàn)在的無業(yè)人員。三個中年婦女,一個家住在花園嶺頂?shù)?,丈夫在縣收購站工作,一男二女,估計三個女工當中,她的生活算是最不壞的。一個叫ying,男人在大革命中戰(zhàn)死的,聽說也是南下干部,是某手工業(yè)社的原第一把手。她到這里來工作,屬于有功之臣,照顧性的一類。聽這女說話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不但舌頭有點咬嚼,而且做了孤霜之后,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孤。動輒給人一種“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的派頭,頗有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雖然不討厭她,但也說不上喜歡。腦海記憶最深是susou,人像個“燒炭婆,”臉上生有許多的鳥子(卵)斑,貌看如個大麻婆。她鼻子很尖,尖頭常掛著清水鼻涕,二個手指頭“嘰”的一捏,隨手往地上甩。她的嘴巴也有些兒尖的,鑲著銀牙的門齒洞開,三百六十五天露在外面,耳朵有些重聽,個子矮小,行快步,說直話,干快事。男人是搬運站退休的老人,吃飯不管家事,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兒一女插隊落戶到紅門。幼子才六七歲,最為耍無賴,但聰明,滑稽,人見人愛(李某喊他“小抲奸”)。時常跑到工地來向他母親討鈔票,下午3點前后,有一班火車要進站,站臺上賣一種油煎餅,憑火車票,一角一只,形狀大小像豬的耳朵。母親不肯給他,他總有辦法讓母親掏錢出來。“小討債!你一個人要用多少鈔票,咱日子不用過啦!”母親罵歸罵,被他弄得化嗔為笑才罷。他長著非洲人一頭自然的卷發(fā),同事們愛同他調(diào)皮?!啊u奸’(捉父母奸者)人長得挺喜樂(活潑)的,假如他的聰明能用在正道上,將來定有出息?!逼涓缂s十多歲,少年老成,額頭上皺紋很多,工人取他“壽字豬頭”的綽號,樣子非常的憨厚,早輟學在家,劈柴、生煤爐、擔水、買米、抹桌、掃地等等,家里了理得津津有條。Susou住在大橋腳下的矮屋弄中,面對熙熙攘攘的電影院,我離開縣城之后,去得最多的要算susou她家。其實一點事情都沒有,只是想看一看這位老婦人,她也希望我常去,有時說:“房子小了些,你跟小討債好困(睡)一張床的,住個晚上去吧?!彼呢摀鷳摵苤?,后來又被同伙排擠,失掉了這份工作,失業(yè)后東奔西走。我看她辛苦透了,但她從不覺得自己辛苦,渾身上下一個“快”字了得,將多余的空話都甩在屁股后頭。
他只會拉“粱祝”
大悟村來的那個伙伴,說自己從八歲就開始抽煙了。的確,他從來不去食堂里買碗菜吃吃的,一缽頭淡飯從食堂捧來,抓上一撮頭家里帶來的燥毛干菜(生霉干菜),“唏里嘩啦”的咽下肚去。他嘆苦說:“……(大隊)規(guī)定我的,每天要上交生產(chǎn)隊一塊錢,買10個工分,可是交進去的一塊錢,到年終考方案,只剩下了六毛,我在‘開著眼睛拉尿出!’剩下三毛錢做津貼,八分一包經(jīng)濟牌,每天要吸兩包,糧票要買的,食堂飯票要買的,……到頭來吃過用過剩得個屁股,不虧空算婆婆萬福。有時想,苦做苦不如家中自在,實在不行,我是要逃回家去的……”他邊說,邊去拿依在墻角邊的一把二胡,先“馱馱”地喝二大口白開水,每天晚上要灌下十二吋杯的一杯開水,一杯倒空了大半把熱水瓶。他盤腿在地鋪上,“嘎嘎”胡亂的調(diào)一下琴弦,演奏起梁祝的“十八相送”選段。說老實話那年月只聽“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毒草,沒人敢演唱的,聽一二次還可以入耳,天天晚上拉同一個曲調(diào),若滑鐵盧小鎮(zhèn)天天上映《滑鐵盧》的電影,再好,到后來花錢請你去看,情愿倒貼出鈔票向他討?zhàn)垺5撬藭笆讼嗨?,”不知道天下還有《二泉映月》之類,問他為什么不演奏一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他坦白交待。說:“我哆唻咪發(fā)嗦()都不知道。你們教我怎么拉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演奏技巧與意大利歌圣,帕瓦羅蒂如轍一屐,不識其歌譜也照樣能唱出人家唱不出的高八度。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只好任其吱嘎吱嘎的“挑料桶擔”(對拉二胡的不敬)。
他收拾好胡琴剛睡下,只有擎寬的住在隔壁的郵電局宿舍,“嘎啦啦”的手風琴伴奏驟然響起,聽厭了二胡,聽“北京有個金太陽,”第一夜聽洋樂器也挺新鮮的,第二晚亦馬馬虎虎,三四五天之后,夜夜如是,人不能安寢,便覺著太煩躁,拉二胡的爬起來,隔著窗子大罵手風琴,如是“不許百姓點燈?!碑敃r“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他們的日子在九天之上,不知農(nóng)夫在九地之下。通宵達旦的折騰,明天怎吃得消做苦力。真是恨透了這班鳥男女。后來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郵電局的女青年正處于“發(fā)情”期,所以雄人班進班出,演奏只是借口而已,荷爾蒙性息素在刺激她們。從此擔憂晚上的來到,曾想通過正當渠道向廣播站領導反映,請求他們向郵電局反映這事,但我們是農(nóng)民工,在社會地位的資質(zhì)方面,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悟人說:“——去反映有屌用!農(nóng)民是毛主席小老婆生的倪(兒)子!在同墻壁呵氣(白費力氣)!”確實不會有作用的,便心生惡念,他清晨起來,將憋了一夜頭的濃痰,對準她們的玻璃窗,“呸!”搭在上面,吸煙人的口痰總特別的濃,粘在玻璃上如一只翩翩欲飛的大蝴蝶。數(shù)日不見有“意見”反饋過來,笙歌依舊,我行我素,心里恨她們的涵養(yǎng)性。大悟人抽劣質(zhì)香煙;喝大杯的白開水,夜里尿急且頻,三樓又沒有廁所的,我開玩笑的對他說:“你晚上尿急,何必冷凍凍的跑到底樓去小便呢,不如人站在窗檻上,往弄堂中撒下去即可,看她們收斂不收斂!……”其實是帶教唆性的一句笑話,大悟人聽了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天蒙蒙亮,倏地躍上三開窗,從三層樓撒到弄堂的水泥地坪上,凌晨的聲音如尼加拉瓜大瀑,一女青年從夢中驚醒,撩簾前來察看,見大悟人立窗之狀,大聲驚呼:“——有介咯流氓”(這么個)!大敗。大悟人被她一呼,只拉了一半尿,一時也剎不住車,從外一直淋到室內(nèi)。我與行山人在被窩中狂笑不止。大悟人臉色煞白,憂心忡忡地同我們說:“遭(這下)闖窮禍哉!”行山人還要再踢他一腳頭,說:“還不趕快逃回家去!”固然郵電局打電話給廣播站大人,說我們用濃痰糊她們的玻璃窗,對著女職工宿舍撒尿,無惡不作!大人上來嚴肅警告,說:“你們今天不寫檢討書,給我馬上滾蛋!這是十足的流氓行為……”我向來不把上級放在心中的,百般抵賴說;“你們不作調(diào)查,隨便下結(jié)論是我們干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調(diào)查問題如十月懷胎,解決問題即一朝分娩。’信口冤枉我們是官僚主義作風!”大人啞口無言,因當時無法將唾液和尿樣作DNA鑒定。“就算我們是流氓,只是高低而已……”我逼大人上了梁山。
“她,她……她們演奏的是革命歌曲。——仰打我個碩殺”(此語是否在罵娘,至今不知道)!大悟人終于找到為自己逃跑的最好借口,被站領導狠狠的一頓罵,接下來還要寫檢討,加之行山人“公安局馬上派人來抲你了!”他把二胡裹在被絮中,鋪蓋一卷,早飯也不敢去吃,倉皇出逃,再也沒有回來干活。
我想;他以后的日子,一定坐在村口的大樟樹下,嘴角邊斜叨著八分一包的經(jīng)濟牌香煙,旁邊泡著一杯釅釅的粗濃茶,先“馱馱”的兩口,拉他獨一無二的“十八相送?!泵腿幌氲健鄂嬂m(xù)編》云:“樂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貧主,本佛經(jīng)語,而高季迪《悲歌》則曰貧少不如富老,美游不如惡歸。”雖我輩斗大的字不認得一升,也無一技之長謀其食,談不上儒和君子,裝模作樣的去謀道。政治集團自己掀起一場“階級斗爭,”殃及池魚,把農(nóng)民當作政治的試驗田,逆來順受,他們給我們做的“政治繡花鞋,”穿著舒服不舒服,只有“腳”自得知。出來打工只是為了度日,不得已而為之。
浦陽江
據(jù)《嘉泰志》云:
浦江在縣東,源出婺州浦江,北流一百二十里入諸暨縣溪,又東北流由峽山直入臨浦以至海,俗名小江,一名錢江。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云:浦陽江導源烏傷縣(義烏),東逕諸暨與泄溪合,東迴北轉(zhuǎn)經(jīng)剡縣。
轉(zhuǎn)眼到了一年一度的黃梅天氣。冒雨到工地上班,一看,大水已漫進踏步,露天不能工作,天天在棚子間扎鋼筋?!包S梅時節(jié)家家雨。”人也快要霉爛了,漏天女媧不補,永無出頭之日。浦陽江水在不斷上漲,領導終于說,“工場被淹沒,已經(jīng)不能工作?!蔽艺驹诘贪渡峡春坪剖幨幍暮榉?,不斷上漲的洪水舔著堤岸的邊,一探一探快到了腳底,仰觀上流,天際與汪洋一色,烏鴉與愁云齊飛,從上游卷下來掛著瓜兒的藤蔓和秧苗,麥秸稈及連根拔起的桑桕,山民草屋的頂棚和逃不出去死掉的豬雞,隨波逐流的一沉一浮的奔流到海,撲鼻的濃烈的泥土氣和水腥味在空氣中彌漫,真的像要天殊地滅。擱在橋墩上的雜物越纏越多。聽人在談論,“雨再落下去的話,要拔三十六洞了!”我不是當?shù)氐耐辆?,“三十六洞”雖時有所聞,但對它的用途知之甚少,拔三十六洞的閘,只曉得是萬不得已的事,“諸暨湖田熟,天下一餐粥”之稱的高湖沿一帶,將立即成為澤國,民為魚鱉,一年無收。拔閘為保住浙贛線鐵路,采取“丟卒保車”的措施。傍晚,有人用草包沙泥把埠頭的閘門壘煞,并派人徹夜巡堤,有線廣播不斷向全縣鄉(xiāng)村轉(zhuǎn)達“全民防洪”的政治性口號。諸暨的地勢呈南高北低的走向,洪患主要集中在下半個縣分,六十年代在阮市、斗門建立電排站的目的,主要為了抗洪排澇;旱年可用于灌溉。楓橋江、五泄江(或稱姚江)和浦陽江三江歸一,稱之謂“三江口。”決堤最大的威脅,是來自杭州灣的潮汛,大水碰著洶涌的月半潮頭,上來的水難瀉,潮水下憋上,兩岸大堤如雪上加霜,舊聞“倒湖埂”之災,湖民一貧如洗,后來形容人家窮“如大水吞過介光(像大水淹過一般)?!?/p>
平時見得最多的還是日出和日落。日出于江東,夕落于苧羅。江東是鄭旦的故家,苧羅是西施的故家,雖然不遠,但隔江對峙。陽光普照在波光鱗鱗的浣紗江上,耀眼光芒使得睜不開眼,尤其是盛夏。在露天工地,人一天暴曬到晚,像曬“白鲞”一樣,衣衫被汗水吃脹,將衣服擰干穿上,再擰干,苦只有自知。“六個月大,六個月小。”需要太陽的時候,我們沐浴陽光最早,近水樓臺先得日。夜里閑聊無事,我獨自走到白天工作過的江邊,坐在浣紗磯上,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一江東流的水,二千五百年前的江山,文種和范蠡兩個楚客,天地幽邈,夜色朦朧,沒有任何的干擾。
1992年再次住在江畔,5年后,又無端徑自離去,歸來時舊貌已換新顏,兩岸四季翠綠,聞鶯歌(鶯歌班也)的篤(敲擦板)如若梨園,亭臺怡然,紅燈碧水,羞煞天上。每每步滯而忘返矣。知堂《秉燭后談·〈桑下談〉序》:
住世多苦辛,熟習了也不無可留連處,水與石可,桑與梓亦可,即鳥獸亦可也,或薄今人則古人之言與行跡復可憑吊,此未必是懷舊,蓋正是常情耳。
說得心坎上:“一樹之陰亦是緣分。若三宿而起,掉頭徑去,此不但為俗語所譏?!必M不侫生于諸暨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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