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碼頭
黃家碼頭
文/王禎輔
最近,看到當(dāng)?shù)禺嫾以o(jì)茂的一幅國畫小景,畫的是古鎮(zhèn)高沙的一個老渡口——黃家碼頭。設(shè)色很少,灰灰的調(diào)子,一下我遭懷舊情緒襲擊,并被緊緊包圍。
黃家碼頭位于蓼水河的東岸,介于太平橋與祖師橋的中心地段,青石板砌成階梯,漸漸伸到河床。河水平緩幽靜,清澈見底,機敏的白線魚在淺水灘覓食嬉戲,游來又游去,皆可計數(shù)。一條平頭渡船被一條鐵鏈栓在岸邊,船頭豎一枝竹篙,一位老船工坐在青石板上,卷根喇叭筒旱煙,一旁“吧嗒吧嗒”抽吸,靜候過渡的人。人和貨等到一定程度即可開船,多則二十,少則幾人,一聲聲清脆的篙聲便把過渡的人撐到對岸。這條船風(fēng)雨無阻,不論水漲水落,成天如織布機上的梭子,穿梭往來。除了擺渡外,春天漲桃花水后,船巴佬集結(jié)在碼頭一帶,扎木排竹排,然后順流而下放排過雙江口,下資江討生計。平素也有順?biāo)聛砣鼍W(wǎng)打漁的舴艋舟,到了黃家碼頭上岸,一簍鮮魚蝦片刻搶購一空。等到石榴花開得火紅燦爛的五月,一場端午雨痛痛快快落幾天,把河道灌滿,熱鬧的端午節(jié)也就接踵而至了。賽龍船的鼓點一聲一聲敲擊在人們期盼的心坎上,敲得人心里麻酥酥的。龍船賽以祖師橋為起點,逆流而上,終點是黃家碼頭。這時節(jié)萬人空巷,老老少少都往河邊飛跑過去湊鬧熱,兩岸人頭攢動,眾聲鼎沸,河心龍船上鑼鼓激越,號子震天,兩艘披紅掛彩的龍船競相爭渡,如同離弦的箭飛奔上游,到黃家碼頭便見分曉。想搶先得知勝負(fù)的人們多擠在黃家碼頭圍觀,將碼頭塞得水泄不通,擠擠挨挨,還有綰起褲管泡在水里的,喊聲,掌聲,跺腳聲,歡呼聲、助威聲、叫罵聲交織一起,回蕩在蓼水河上空,經(jīng)久不散。
平常周邊街坊在碼頭漂洗衣物,淘米洗菜,挑水煮飯者也不在少數(shù),就著碼頭的方便,各自打理著各自的生活,自自然然,好比日落月升那樣簡單重復(fù)。若是夏天,碼頭淺水灣經(jīng)常有人洗澡,盡是些細(xì)伢子,扎猛子,打爬鰍,在水里捉迷藏,打水仗,水花濺得老高老高。一個一個赤條條的,光著屁股,翹著小雞雞朝河里比賽射尿尿。頑皮一點的則往岸邊洗衣女人身上拂水,立即會招來她一頓嗔怒好罵。那家伙嗖地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在不遠(yuǎn)處伸出一個濕漉漉的頭來,沖著岸上嘿嘿嘿地壞笑。
碼頭對岸是一個村落,叫塘前灣。蓼水從太平橋上游緩緩流下,流經(jīng)塘前灣一帶,地勢平闊,沖積成平整肥沃的沙質(zhì)土壤。村民把沙土開墾成畬田,栽上蘿卜、白菜、黃瓜等時令蔬菜,還種甘蔗,甘蔗是本地品種,沒有從廣西販來賣的紅皮甘蔗粗壯,蔗桿泛青,很苗條,很秀氣。蔗農(nóng)將甘蔗束成兩捆,一邊一捆豎立在裝甘蔗的竹籃里挑著賣,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挑著一擔(dān)紅纓槍。站在碼頭往塘前灣一望,只見青瓦農(nóng)舍散落在綠樹蔭里,成片成片的甘蔗有如青紗帳,一壟一壟的菜地透著茂盛的綠,屋頂裊裊的炊煙以及蒸騰的水霧,氤氳著,飄蕩著,把一灣沙洲弄得煙云彌漫,如夢似幻。清朝詩人蕭鴻鈞有一首《竹枝詞》描繪了這一帶人的生活,很有原生態(tài)的味道:“塘前灣里曉日嵌,李子初黃翠鳥含。嬌女家家爭趁早,歸來香露濕紅衫?!彪m然只有一河之隔,塘前灣就是鄉(xiāng)里,過得河來,上了黃家碼頭,就到了街上,高沙鎮(zhèn)自古有了集市,是湘西南有名的商品集散地,因為是集鎮(zhèn),所以高沙就沒有城鄉(xiāng)差別,只分街上和鄉(xiāng)里。上街是鄉(xiāng)里人的必修課,是一家人的生計所系,塘前灣人把沙田里的物產(chǎn)通過渡船運到對岸街市上,沿街叫賣,日久天長,塘前灣的菜成了金字招牌。街上常常遇到如此情景,買菜的手里掂量著白凈的蘿卜,問:哪里的?賣菜人一臉的得意,答:呃,塘前灣的沙田蘿卜嘞!一提到塘前灣幾個字,品質(zhì)就沒得說了,接下來就是過秤成交,因此這里的菜往往不到菜市就沿街賣光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靠碼頭的一側(cè)有一條河街,清一色深褐色的木屋,如沈從文《邊城》里所說的一半著陸,一半在水的吊腳樓。吊腳的一半面水,褐色的木壁,烏黑的瓦,屋檐下懸掛著一串一串干紅辣椒,木欄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被褥和衣物,倒映在水面,水波一蕩漾,房屋的靜和倒影的動形成對比,反襯出街市上的日子是如此的熨帖和安逸。著陸的一半臨街,或居家,或開鋪面,各有用場。挨近碼頭的多半開鋪子,有一年四季香味撞鼻的面館,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從天亮敲到天黑的鐵鋪,有編織各類器形的竹篾行,還有雜貨鋪、紙馬店、藥棧,以及在人家門口橫張案板賣肉的,挑擔(dān)燒甜酒湯圓賣的,擺個剃頭挑子幫人剃頭刮面的......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那家瓦罐鋪,壇壇罐罐堆積如山,用草繩綁牢實,都是當(dāng)?shù)厣侩u窯的產(chǎn)品,裝水的瓦罐,腌菜的倒壇及日常用的瓦缽、酒甕、鹽罐油罐、燈盞......一應(yīng)俱全,全是泥土燒制的家用貨,結(jié)實耐用,盛載過往的歲月,釀造腌制著稀松平常的日子。我蠻喜歡一個個造型粗拙古怪的“蛤蟆叫叫”,也是陶土燒制的小玩藝,“蛤蟆叫叫”拇指般大小,匠人們把它做成各種動物——蛤蟆、烏龜、小雞、蟹子——對嘴一吹,就會發(fā)出“嗚嚕哇啦”的叫聲,帶著泥土的氣息,諧趣好玩,相比之下眼下孩子的玩具規(guī)整考究,科技含量高,總覺得缺少點什么,了無生趣。現(xiàn)今集市上賣煽雞窯瓦罐的店鋪還有,只是這些小把戲?qū)げ坏搅耍摬粫髁税桑?/p>
黃家碼頭上首是豬場,交易的全是豢養(yǎng)的活口。清早集市開始騷動,晌午最嘈雜,照例是喧囂聲起伏。這種如潮的聲音來自爭得臉紅脖子粗的討價還價和爭斤論兩的大喊大嚷,吵吵鬧鬧,嗓門雖大,講得都在理在行,買賣爭毫厘嘛,無所謂誰得罪誰。其間還夾雜著賣主順手往豬籠里一伸,一把抓住小豬崽的后腿提給買主看時,發(fā)出尖銳的嚎叫,聽后使人牙齒發(fā)憷。雖是豬場,不時也有挑著扁圓竹籠販賣剛孵出一巢毛絨絨雞雛或鴨仔的,或牽一頭黃?;蜈s兩三只羊在一旁待價而沽的,沒賣脫不打緊,牽回去喂一宿,趕明日再來。
城隍廟居下首,離碼頭不算太遠(yuǎn)。城隍廟原先供著城隍爺,門樓有石刻,拱門上透雕兩尊小石獅,手法高超,頗具匠心。頂上的石匾上刻:城隍廟。據(jù)說是唐朝虞世南的手筆。兩側(cè)有副石刻對聯(lián):“善惡本殊途,入此門便知分曉;是非無偏袒,到這里自有權(quán)衡?!弊譃樘瓶瑯忝賱?,文理直白,識文斷字的人都懂。城隍廟改建成電影院和祁劇團,應(yīng)該是解放后的事了,門樓仍然保留,對聯(lián)字跡赫然在目。好像電影和祁劇輪番上演。祁劇隔三岔五的唱,逢年過節(jié)貼海報。海報一出,塘前灣上了年紀(jì)的人就會在黑黢黢的晚上撐船過來看大戲過癮。記得當(dāng)時有個名角叫戴立奇,唱老生的,唱腔蒼勁,韻味無窮,在鎮(zhèn)上很受歡迎,他一亮相,臺下就掌聲如雷。至于那些劇目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那時人太小,只顧貪玩。但《三請樊梨花》卻記憶猶新——戴立奇演的薛仁貴,樊梨花誰演不清楚了,她頭插長野雞毛,臉搽得粉紅粉白,眼睛打火閃(閃電)一樣,老感覺她在瞟我,那架勢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戲到了高潮,樊梨花以假死相試,拒絕第三次相請,薛丁山靈前懺悔,跪地哭著甩辮子,宣泄悲痛。那家伙辮子甩得花樣迭出,功夫了得,贏得了一陣又一陣叫好。機緣巧合,二表哥高中畢業(yè)后,學(xué)沒升成,私下里跑去當(dāng)祁劇演員,吃虧在他那副鴨公嗓子上,只配演個三花臉,眉眼之間勾一塊白粉,滑稽且討人喜愛。后來這張三花臉居然還當(dāng)上了劇團團長,人生如戲呀,不能只重衣冠不重人,小人物也有舞臺,關(guān)鍵看他的戲演得咋樣。有空我便跟在表哥屁股后面頻頻“出將入相”,看演員們練功排戲。有時我趁沒人注意偷偷溜進后臺,掛個髯口,戴頂盔頭,挎把寶刀,一個人登上空寂的舞臺,哇呀呀地一頓亂叫,心想要是有個樊梨花配戲該有多美?一閃念,我便感到臉?biāo)⒌責(zé)岬搅硕K人散了,一夜無話,翌日大清早黃家碼頭被太陽吵醒,照例人來人往,見面又多了一個話題,嘰里咕嚕談?wù)撟蛞估锏膽蛉绾稳绾?,演員又如何如何。時不時又聽到有人喊一兩嗓子戲文或很韻味地念上一兩句道白。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高沙大橋修建告竣,橋從豬場街橫跨到塘前灣,灣里的村民再無出行之苦了,大家歡呼雀躍,渡船無須擺渡,黃家碼頭的功能漸漸廢弛,離人的視線也就越來越遠(yuǎn)了。時節(jié)如流,屈指一算,原來欸乃聲不斷的碼頭業(yè)已安靜了近二十年,有些物事用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來描敘是那么的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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