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年冬天，什字塬上下了第一場雪，干癟的土地被浸潤的濕漉漉地，滿天飛揚(yáng)的塵土一下子銷聲匿跡了，由于地面還沒有完全凍住，所以雪花往往一落地，就沸水澆雪般融化了。每年的此時，是什字鎮(zhèn)物資交流大會最繁盛的時期。

這個小鎮(zhèn)上，每年農(nóng)歷十月中旬都要舉辦為期半個月的物資交流大會，全國各地的小商小販都集聚于此。交流大會前幾日，便商販們連夜打起帳篷。賣皮衣的會提前備好各種毛料的衣物和宣傳牌匾，賣吃食的提前殺雞宰羊，將其剝了皮倒了腸肚內(nèi)臟，一排排高高的掛起，做蒸雞和羊肉泡。

苦熬了一年的莊稼人，每年逢此盛會，總舍得掏些錢一飽口福，來碗蒸的爛熟、飄香的雞肉，或者干脆來一碗正宗平?jīng)鲅蛉馀?。吃蒸雞肉的往往是年輕娃娃或女人，雞被剁成大塊，和著面攤放在蒸籠里，還沒有掀起蒸籠，就飄出一縷縷誘人垂涎的香味，女人娃娃們坐在一起，敞開肚子吃，反正忙活了一年，此刻就是善待自己的時候。吃羊肉泡的老漢最多，粗瓷大碗里海盛上一碗飄著碎肉的羊湯，將剛烙出的熱餅子往里一泡，碗里湯面上飄著一口吹不破的辣子油和芫荽沫，他們坐在長條板凳上，或躚蹴在一個向陽的圪嶗里，美美實實咥一頓。對于苦了一輩子的莊稼老漢來說是幸福的——人生的幸福不過如此。

每年的物資交流大會都會唱大戲，戲樓在老街道中段東邊，唱戲期間，老街道最熱鬧。正好這天又是周六，戲院里擠滿了人，做生意的、看戲的、買東西的、吃糖葫蘆的……喧鬧不休，但這些喧囂聲與由擴(kuò)音器里散出的震耳欲聾的秦腔聲相比，就像大海里涌入了一股小河。

我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動著，漫游在此刻顯得窄小街道上。望著這番熱鬧的場景，我卻沒有一點好心情，心里的事情多著哩，就像一團(tuán)被攪混了的亂麻，理不出思緒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要是往年過物資交流盛會，我一定是開心的，會為過盛會這個消息而興奮的多吃一碗涼面。記得往年過會，我總會從母親處得到十幾塊錢，欣喜的滿街道跳著買東西，一個糖葫蘆五毛，一小袋葵花三毛，一場錄像也才五毛……最讓我最興奮的就是走進(jìn)錄像廳看一整天電影，那些已經(jīng)流逝的時日里，自己多么的快活！

然而最近一連好幾天，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上個周末我回家聽爺爺說曾祖母的病重了，說她一天幾乎只吃一口飯，眼睛都塌陷下來了，人憔悴了一大半。我心里難受，我知道，按農(nóng)村老人謝世前的狀況來說，曾祖母的日子很有限了。人生真不容易，尤其是她的人生，成家生孩子后沒幾年就當(dāng)了寡婦，后與兒子相依為命過著異常艱苦的生活，雖然住在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塬上，又是寄人籬下，對于她來說，唯獨感覺幸福的是有了一大群孫子和曾孫，她感覺家族的香火沒有斷，而且日漸旺盛，以后黃泉之下，也不虧對列祖列宗，這就是一個從封建時代轉(zhuǎn)變到當(dāng)今新時代的纏腳女人幸福所在，按照她的話說：“這輩子夠本了，四世同堂！”每次她說起“四世同堂”這個詞語，就顯得格外神氣，仿佛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挽救世界滅亡的新型發(fā)明或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名族。

然而此刻她病了，病的很重，或許就……我不敢多想，我給她說過，要等到我結(jié)婚，我也幻想過她參加我婚禮的場景，然而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想去看望她，這個主意已經(jīng)在心里憋了好幾天，始終沒有執(zhí)行的原因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去，去了該說些什么，按理說曾祖母最喜歡我，她多么希望我的到來啊，即使是看上一眼，她也會很舒心，比吃藥都管用，她甚至都能好起來，還能下地走路……多活個十多年……參加我的婚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幼稚、天真的想法。

但是，我不能立馬去看望她還有一個原因：我沒有勇氣帶一個合適的姑娘去看望她，應(yīng)該確切的說，是沒有勇氣向自己心儀的姑娘說：“我太太快死了，你陪我去看看她，我就說你以后就是我的媳婦，好讓她瞑目。”或者我就跟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暫時當(dāng)我女朋友吧，和我去看看我太太，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就叫她一聲‘太太’，她會笑的睜開眼睛好好端詳你……”我反復(fù)組織自己的語言，但總覺得不合適，不知道如何向她說出口。

或許她會有同情心，會默許同意？或許她會介于同學(xué)面子，幫我一把，完成我的這份“孝心”，同時也是完成一個溘然辭世的老人的心愿？但我不希望她的幫助是出于同情或介于同學(xué)面子，我更期望的是她真心喜歡我。

高中時代的愛情往往是朦朦朧朧的，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一個人，甚至敢于承諾會一輩子待她好，如果問：你喜歡人家什么？真的說不出原由，總之自己認(rèn)為愛的很深。這個姑娘是我們班的，與她接觸的不多，甚至由于害羞都不敢多看她幾眼，但還是喜歡上了，從此便成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我常常這樣問自己：喜歡她什么？另一個聲音答道：“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她的聲音、她的性格……”是的，她的性格的確好，與同學(xué)玩鬧時嘻嘻哈哈，笑聲里常常蕩漾出一種歡快、清靈的聲波，就像悅耳的咚咚流水聲一般，每次產(chǎn)生這種聲波，都能讓我回味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她最終能走到一起嗎？我又這樣問。另一個聲音繼續(xù)從心里發(fā)出來：“能，我會努力，會和她考相同的大學(xué)，會一輩子待她好，一輩子呵護(hù)她、照顧她，不敢有任何人欺負(fù)她，我會拼搏，要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我會心的笑了，笑自己的想法簡單而又愚蠢。愛情不可能這么簡單，結(jié)婚后的柴米油鹽醬醋、無數(shù)個瑣碎而又單調(diào)的日子、會有數(shù)不清的磕磕絆絆，不同的人還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你真正的了解她嗎？你能滿足她的所有愿望嗎？更何況她喜歡你嗎？這時，我感覺心里發(fā)出的這個聲音變得微弱了：“我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活波、樂觀、有理想……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播音員，用甜美的聲音安慰、鼓勵那些異土他鄉(xiāng)者的孤獨的心靈，她喜歡我嗎？真心的喜歡嗎？愿意一輩子跟著我嗎？不管自己以后是貧窮還是富裕?！笔堑模@才是最關(guān)鍵的——她真的未必喜歡我。

我為自己過于單純的想法而臉紅，一個人的思想可以無邊無際，但終歸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就灰飛煙滅了，每次與她碰面，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勇氣向她說什么，不管她是否愿意扮演這個特殊的——而且是絕無僅有角色，我都沒有勇氣向她提起這件事。

自從我有了這些猥褻的想法后，每次碰見她，就更覺得難堪，好像感覺到，她的眼光能將我看穿，并清楚我心中所有的秘密似的。我怕見她，或者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迎面走過來就故意繞開走，如果一個人能鉆進(jìn)對方的心里該多好，這樣，我就能知道她心里的真實想法，我又為自己這個荒誕的想法而慚愧。

曾祖母的病情沒有緩解，每日仍舊只吃一點點。

天氣越來越冷，物資交流會歡慶熱鬧的氣氛永遠(yuǎn)無法將我心中這片陰翳祛除干凈。我時常一個人擁擠在人群中，什么也不想看，什么又都不想買，就這么走著，跟著人群，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然后又折回來……戲院里的秦腔唱的是《清風(fēng)亭》：“寶兒是二老的心頭肉，是爹娘夢里的猴嬌嬌，眼看著年到暮時人已老，兒一走身前膝下又是靜悄悄……”

我多么想帶曾祖母出來聽聽?wèi)?，她喜歡聽?wèi)?，可能壓根就聽不懂演員唱詞是什么，但她感覺熱鬧，有這么多人積聚在一起，喜歡這種人堆中擠著看戲的氣氛，喜歡湊熱鬧，她雖然年紀(jì)大了，但對熱鬧的場景一點也不破煩，我望著像原子無規(guī)則運(yùn)動一般四處涌動的黑壓壓的人流，在腦海里又勾勒出這樣一番場景：曾祖母坐在戲院最前排的小板凳上，嘴里“吧嗒吧嗒”冒煙的同時嘿嘿的笑著，臉上又重新堆起了一朵花，花瓣的輪廓多么清晰，只可惜花瓣顏色是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的膚色……當(dāng)人群出現(xiàn)一陣歡快的騷動的時候，她便跟著別人的眼色歡快的眉飛色舞，金燦燦的暖日照耀在她慈祥的臉上，把她被疾病所摧殘的憔悴不堪的倦容立馬驅(qū)趕殆盡了……

我被“鏘鏘鏘鏘……鏘……鏘鏘……”的捶鑼聲驚醒了，思緒被拽了回來。戲散了，西天一片緋紅，太陽快要跌入山窩了，我該怎么辦呢？什么時候才能鼓起勇氣，跟我所深愛的姑娘說這句尷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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