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一歲的一個晴朗的夏日，剛吃完中飯，村里突然熱鬧起來。心想外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我急忙出了門，只見許多人朝后一幢房子奔去。"看看去，多年光棍的王勝娶了一位傻大娘。"

"哪兒的？"

"聽說是從很遠的大山里逃荒來的。"

有些人一邊跑一邊在議論。

我聽了，有點高興。王叔已近四十了，身材魁梧，是個很好的勞動力?？梢驗榧依锔F，所以人到四十仍光棍一個。他來我們這兒已有四，五年了，每月他都把他工資的大部分寄給他的哥哥嫂子，幫助他們養(yǎng)孩子，可見他的善良。如今他能有一個女人，生活中他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尚睦镉钟X得有一點遺憾，王叔竟然娶了一個傻子作媳婦。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王叔家門前，門前已擠滿了人。我從人縫里擠進去，只見一個大約三十六，七歲的短頭發(fā)女人正坐在桌前埋頭大口地吃飯，不時地抬起頭來沖我們笑笑，露出她滿口的黃牙。人們發(fā)出一陣嘆息："是有點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坐在桌前吃飯的還有二個男孩。大的大約有十二三歲，聽人們議論，這個男孩也有一點傻。小的大約有六，七歲，正背對著我們吃飯，一時還看不到他的面容。還有一個更小的被王叔正抱在懷里。

"這么多孩子，王勝可苦了。"有人不無擔心地說。

可一看王叔，滿臉笑容，正開心地逗著懷里的孩子，好像是他的親生兒子似的。他們剛剛相會，卻好像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從未分開過似的。有一種暖暖的親情浸潤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人們見他們?nèi)绱?，也不好再說什么，漸漸散了開去。

從此，我們經(jīng)常會看見傻大背著他的三弟，帶著他的二弟明娃走在人家屋前，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些陌生人。有時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會上前拍打他的三弟，傻大就會近乎哀求地說："別打我的姥姥啊。"那些小孩就大笑起來，說他們竟然連輩分也不分，把弟弟當奶奶叫。這時明娃就會解釋，在他們那兒，弟弟就叫姥姥。一些大人聽見了，大贊明娃大方也聰明。

王叔自從有了老婆孩子后，天天高高興興的，干活更起勁了，工分往往也是村勞動力中最高的。他每天除了干外面的活外，還要做家里的家務(wù)。所以，他白天黑夜沒有停歇的時間。即使這樣，王叔還是養(yǎng)不活傻大娘和她的孩子們。王叔找到了隊長，要求讓傻大給隊里放牛，賺一點工分幫襯家里，同時安排老二上學(xué)。隊長擔心傻大放牛會丟牛，王叔保證他會盯緊點。隊長考慮到他家的實際情況，也就勉強答應(yīng)了。

王叔每天讓傻大在自己干活田邊的田壟上放牛，不準他放開牛繩。盡管如此，半月后的一天中午，傻大放的一條牛在水溝里休息時，不知怎么的竟把自己的頭鉆進了過水用的水泥管里。那牛的鼻子浸在水里不能呼吸，很難受，拼命地把頭往前鉆，希望能把頭伸出水管，殊不知越往前鉆，頭在水管里卡得越緊。牛的四腿在水里亂撲騰，攪起一陣陣渾濁的水浪。傻大嚇壞了，一邊大哭，一邊緊緊地拽住繩子往后拉，希望憑自己的力量把牛拉出來。這情景愉好被一位放牛歸來的小孩看見了，小孩飛快地跑回村里報信："傻大的牛出事了，頭被水管卡住了。"

"傻大的牛出事，快去救牛??！"有大人也急呼起來。

男人們放下手里的碗筷，向出事點奔去。

人們到達那兒時，那牛還在作最后的掙扎。幾個力大的男人一把搶過傻大的繩子，一齊用力，好不容易才把那頭受盡驚嚇的牛拽了出來，可那頭牛的腦袋沉在水里不抬頭。十幾個男人下了水，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頭牛從水里挪上了岸，卻發(fā)現(xiàn)那條牛在水里掙扎時就對自己的生命作了放棄。

這天晚上，家家餐桌上多了一大碗牛肉，小孩子高興，大人們嘆息。

這件事發(fā)生后，從不打孩子的王叔打了傻大。并在村大會上主動向村里人作了檢討。責備自己在傻大放牛時沒監(jiān)督好。人們見如此，也不好說什么了。

事也湊巧，十幾天后，就在傻大放的那條牛死的老地方，村里的另一個放牛娃的牛也以同樣的方式死在了那兒。這回隊長發(fā)怒了，村里只有二十幾條牛，照此下去，村里的田都沒法耕了。于是給村里的每一條牛都估了價，規(guī)定誰如果在放牛的過程中讓牛出了事，定要照價賠償。如果誰放的牛兒生了小牛，就進行獎勵。從此，村里的牛被那些放牛娃養(yǎng)得個個健壯，隊里的牛隊伍也很快地壯大起來。

九月，傻大娘的老二明娃上了一年級。聽與他同一個班的弟弟說，明娃上課可能鬧了。上課不是說話，就是打同桌的同學(xué)。我也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明娃奔跑在田野上，河堤上，在他的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一股難訓(xùn)服的野性。老師為此事幾次上門家訪，王叔卻大贊明娃的聰明，可愛。還舉例說，自從傻大放牛出事后，明娃一有空就去幫傻大放牛。也就是從那時起，傻大放牛就再也沒出過事。老師見此，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三年級的時候，明娃自動放棄了學(xué)業(yè)。為此,王叔每天拿著竹條追逐著明娃,直把他趕進教室?？赏跏逡晦D(zhuǎn)身,明娃就溜出教室,幫傻大放牛去了。王叔見此,也就只好作罷。從此,明娃和傻大一起放牛。

聽那些大人說，傻大娘剛進王叔家門的時候，每天坐在家門口一根接一根的抽煙,什么活也不干。好在王叔不抽煙，不然家里僅買煙的錢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后來王叔教會了傻大娘洗衣，做飯。說來也怪，自從她會做一些家務(wù)事后,她會走出家門,走到一些孩子中間,主動地和孩子們說話。孩子們見她一手夾著煙的樣子,滿臉露出鄙夷的神情。因為在她沒出現(xiàn)之前,我們從沒見過女人抽煙的。有時,有哪個小孩不小心摔倒了,她會立即上前扶起他,并安慰他,有時還會開一個玩笑。有幾次,我分明看見傻大娘上前向幾位正在拉家常的婦人說她的丈夫多么的會體貼人,但那些婦人總會默然地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家門。留下傻大娘自個兒在那兒發(fā)一會兒呆,然會轉(zhuǎn)身回家。

我讀初一的一個冬日,天空中下著細雨。我倚在門口,看著陰沉沉的天,心中涌起一股無來由的愁緒。只見很久不見的傻大娘走過我家門前,她瘦了不少,看起來有點疲憊。她走到一位正坐在家門口納鞋底的婦人跟前,笑著說："我對我家那口子說,如果我哪天死了,你該怎么辦？你猜,我家那口子會說什么？"

那婦人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進屋里去。留下傻大娘自個兒在那婦人家門口發(fā)愣。不知為什么,我感覺到這傻大娘就要死了。因為她每天抽那么多劣質(zhì)煙,一定對肺有很大的影響,看她的臘黃的臉就可知道,這時的我為她感到一些悲哀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一個人回到了四百里外的老家,在我的姑父的學(xué)校讀書。由于我長那么大,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所以很想家。當年的秋季,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幾天后,妹妹問我還記不記得那位傻大娘。我說,印象很深。妹妹說,她死了二個月了。我問她怎么死的,妹妹告訴我,她的肺出了問題,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吐血而死。

"王叔沒給她治病嗎？"我問。

"發(fā)病的時候,王叔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沒治了,叫王叔每天給一點好的給她吃?；丶覜]半月,她就去了。"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年秋天傻大娘對那婦人說話的神情,我知道那時的傻大娘其實早已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傻大娘在活著的時候是渴望和那些女人們交流的,渴望著和那些女人們談?wù)勛约旱恼煞?渴望著和她們一起分享做女人的幸福。只是那些女人們恥于和她說話。好像她的生命不是我們?nèi)祟惖摹?/p>

我求學(xué)的學(xué)校離我的家越來越遠了,一年難得回一次家。參加工作以后,也很少回家。去年回家過春節(jié),聽少年時的好友說起就在九八年夏季發(fā)洪水的時候,人們打算撤離故土時,有人對傻大開了一個玩笑,說如果在當天下午還不撤離村莊的話,就要把他們?nèi)テ饋?。傻大聽?嚇得哭著趕到汽車站,乘車走了,從此再無音訊。我問起王叔及其他家人的消息.好友告訴我,分田到戶后,王叔在第二年建了三間紅瓦房,接著給明娃娶了一房漂亮的媳婦.供老三讀了中專.老三也爭氣,畢業(yè)后,在深圳一家大公司上班,每月有四千多元的收入.老三也很有孝心,每年給王叔寄四,伍千元錢.王叔自己也種了幾畝田,日子本來可以過得舒適.可明娃長期向王叔借錢不還,父子倆經(jīng)常為這事發(fā)生爭吵,2001年的一個冬日,王叔竟喝農(nóng)藥自殺了.明娃和老三把他和自己的母親葬在了一起.

老三每年清明從深圳趕回家,和明娃一起為王叔和他們的母親掃墓.我想王叔和傻大娘在黃泉下該是笑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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