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曾祖母(六)
六
二零零五年仲夏時節(jié),天氣異常躁熱,天空著火一般,整個空氣都被炙烤的干嗆嗆的,寬碩的楊樹葉子和嬌小的洋槐樹葉子被炙烤的軟瀌瀌的,就像一個個干完重體力活的農(nóng)家姑娘,都耷拉著腦袋粘在樹枝上。這一年雨水少,春天只降了幾滴雨,可能與上一年冬天的降雪有關(guān),俗話說:“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由于去年的整個冬天降雪量極少,所以預(yù)示著今年的收成一般。
從春天開始,鎮(zhèn)子上的農(nóng)民就從水塔處拉水灌溉種玉米,玉米芽方才鉆出土壤,但由于天旱,還需不停的拉水灌溉。鎮(zhèn)上的莊稼人從春天忙活到夏天,玉米總算長到了一米高。我和玉米一樣處于煎熬之中,面臨中考,整天忙活著復(fù)習(xí)。自從給曾祖母拜完年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由于復(fù)習(xí)時間緊張,我也沒有考慮過主動去看望過她,而是把自己埋在一堆又一堆試卷和數(shù)不清的英語單詞中。這時候,自己最苦惱的事情就是英語,總記不住單詞,每次考試,其他功課都優(yōu)秀,唯獨英語不及格,每次上英語課,都提心吊膽,生怕老師聽寫單詞或提問。
就這樣度過了中考,中考結(jié)束后,在期待已久的漫長暑假里,我每天渾渾噩噩的過活,偶爾想起看望曾祖母時,總給自己一個借口——反正高中也在鎮(zhèn)上,以后看望她的時間多。
我在借口中迨到上高一,開學(xué)一周多了,也沒有去看望她,滿眼的新鮮世界——新校服、新同學(xué)、新老師、新教室、新課本……曾祖母似乎在心中變得模模糊糊。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常常相見時,往往覺得親切,時間久不相見時,反而覺得將其淡忘了,尤其是周圍充滿新鮮事物的時候,更容易將原有的一切拋之腦后,時而記起時,這個人變得可有可無。
不知不覺中蘋果熟了,紅色的果子碩大鮮嫩,綠色的果子翠綠可口,莊稼人院落周圍的雪梨嫩綠碩大,田野中壙埌的莊稼地里:玉米結(jié)棒子了,在其植株上明顯的凸了出來,就是一個個十足的孕婦,黃豆的豆莢顯得飽滿,仿佛隱藏著一種無以言狀的能量,豆葉開始枯黃……雖然天旱,但秋天還是能看見喜人的收獲場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四個周末我回到了家。母親一邊給我盛飯一邊說:“聽你爺說,你太太病了?!?/p>
“咋啦?”我問。
母親說:“聽說是被狗咬了,掛了幾天吊針,傷口愈合了,但身體一哈子不成了,吃的少,睡得也少,說感覺心慌?!?/p>
我頓然驚愕,怎么被狗咬了?“咬哪里了?嚴(yán)重不?是誰家的狗?怎么回事?”我問母親。
“還好,咬了手腕,傷口不重,”母親語重心長的說,“但是把你太太人給嚇壞了,一個八十七歲的老婆子,被狗咬住,能不怕嗎?是自己家的狗,聽說是你二姑給你太太買了些吃食,你太太順手?jǐn)R在了房檐臺上,進(jìn)屋里取東西,結(jié)果被狗叼了去,你太太匆忙趕出來從狗嘴里搶,狗下口咬了?!?/p>
“打狂犬疫苗了沒有?”
“沒打,聽賈家你爺這樣說:‘八十多歲了,還怕狂犬病,聽說狂犬病潛伏期長著哩,何況是自家的狗,不打緊。’你太太也不愿意打,就擱下了,用藥水消了毒,包扎了一下。”
自家的狗,不打緊?我驀地心里咣當(dāng)了一下,自家的狗還咬主人嗎?自家的狗就能保證沒有狂犬?。课艺嫦牒鸪鲞@些話語,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出口,因為母親也知道的不多,我更不能為此在母親面前發(fā)火,讓她委屈。我端碗走出了廚房。我又能說什么呢?曾祖母終歸是寄宿在別人家里,寄人籬下,還能多說什么呢?人老了,身上有了細(xì)胞壞死的怪味兒,生活中需要多照顧,人家一直好心養(yǎng)活著,就算有再多的不滿,自家也理虧,人上了年紀(jì),就會遭人嫌,更何況養(yǎng)育她的人家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
其實爺爺早就想將曾祖母接回來自家住,前幾年曾祖母不愿意,說是拖累,近幾年賈家的人不愿意,說:“如若接走老婆子,還不夠左鄰右舍笑話,會謠傳說他們家人待老人家不好,都八十多歲的人了,也習(xí)慣了這里的環(huán)境,折騰不起,人老了吃的又不多?!睜敔斂促Z家大爺心誠意篤,方才安心,只是隔三差五就去看看曾祖母,時常帶吃帶喝,冬天就給曾祖母從街上買一大堆鋸末和細(xì)炭,好讓她晚上喂炕,人老了身上就沒火氣了,怕冷,所以全天要把土炕煅的暖烘烘的。
這周我去學(xué)校,周一就帶了釀皮子去看望曾祖母,我知道她吃過許多好吃的,但唯獨對這貧瘠小鎮(zhèn)上的釀皮子情有獨鐘,她每次在街上轉(zhuǎn)悠,總少不了吃一口。
曾祖母看我來了,憔悴的臉上立馬堆出了燦爛的笑容,就像被一場雷雨淋得濕津津的泥巴地,被雨后的陽光豁然烘干了一般,所有帶病的表情瞬間消失了。只見她的右手傷口還留有紫色的傷疤(紫色是藥膏的顏色),我問:“還疼不?”“不疼,都好了。”曾祖母笑著說。她的笑容一點都沒有偽裝,是很自然的,我知道,她是看見我來了高興——看見誰都沒有見到她的大曾孫高興。
曾祖母最疼愛我,常把我說成是家族未來的頂梁柱,曾祖母曾說過,我小時候長得特別可愛,滿月的那天,她抱著我都不想撒手,這一點在母親口中也得到了證實,母親說,我過滿月那天,村里人幾乎都來了,曾祖母甚是自豪,把我抱在懷里,用嘴親不夠,口水把我的小臉蛋浸的濕津津的,別人要抱我,就得跟她斡旋半天。
我突然又記起了什么,便問:“太太,那狗咋處理嘞?”
“能咋處理,賣掉了!”
我又問:“沒打死?”
“自家的狗,誰忍心?”曾祖母說的很坦然,似乎沒有一絲兒埋怨的口氣。
曾祖母倔強(qiáng)的下了炕,給我從自己的百寶柜里翻找吃食,她提出一袋法式蛋糕說:“這是你大姨帶來的,我沒胃口,吃不了,給,牛子,你吃!”
我頓時覺得鼻子酸酸的,接了手,順手又放在了柜蓋上,提出釀皮,說:“太太,你嘗,你最愛吃的,辣子不多。”
曾祖母將釀皮接過了手,放在柜蓋上,打開被綰緊的醋水袋,將釀皮子拌勻,吃了起來,邊吃邊說:“嗯,好吃,哈是那味道?!?/p>
“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你連(了)”曾祖母又開始翻柜子,一邊給我找吃的一邊說,“都想見你,想給你爺捎話叫你,又怕你忙。”
我說:“一直想看你,就是老有事情耽擱?!蔽抑雷约哼@些話是違心的,并為自己的違心話而悔恨難當(dāng),只要自己愿意看望她、想來看望她,還怕沒時間嗎?國家主席和總理再忙都有時間看望自己的父母,我是什么人,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村里的窮學(xué)生,還找借口沒時間?其實不管干什么,沒有時間全是借口,只是愿不愿意去做,就像魯迅所說的,“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意擠總是會有的?!蔽覟樽约旱倪@個毫無根據(jù)而信口胡謅的借口而赧顏。”
曾祖母又掏出一塑料袋點心接給我,說:“你吃這個。”我捏出一個點心咬了一大口,再次甜到了心頭。曾祖母看我狼吞的樣子,說:“好好吃,幾年就長大連(了),到時候給你瞅個媳婦,再生娃娃,我們家就有后了,恐怕我看不到了?!?/p>
我害羞的笑著,“……”
她繼續(xù)說:“聽你爺說,你現(xiàn)在上高一……看你們班里有沒有合適的女子,如果有,就領(lǐng)過來太太看看,瞅媳婦不能光看臉蛋,長的好看圖個屁用,老了還不是一樣,人要找個身體結(jié)實的,會過日子的,能生娃的,美美氣氣過日子,我看現(xiàn)在電視上和畫張上,女人打扮的像個妖精一樣,以后你可不能找這樣的,人心好才最重要。我活了這把年紀(jì),現(xiàn)在才活明白,自己過得舒心比啥都強(qiáng),以后結(jié)婚不要鬧得結(jié)呀離呀滴,日子要自己好好營生,就像務(wù)莊稼一樣,你給她澆水,她就滋潤,你給她施肥料,她就長的壯實,你給她曬太陽,她就長的綠油油地,你是學(xué)生,這些都懂……來喝水……”曾祖母又從保暖瓶里給我倒了滿滿一洋瓷缸子水,笑瞇瞇的看著我吃點心。
下午有課,我走時,曾祖母將我送出了大門,一直望著我離去,我沒有回頭看她,我知道,她一定會一直望著我,直到看不見為止……但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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