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古翔

也許是中年缺鈣之故，一向睡眠很好的我，昨晚下半夜兩點左右忽然腿肚子抽筋，鉆心疼痛將我從睡夢中痛醒。而這時，遠山的夜空，傳來聲聲急促的“歸——歸——呀”的叫聲，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聽到的杜鵑啼鳴，頓生感慨：杜鵑哎，3000年了，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如此悲情？年復(fù)一年，聲聲不息、無休無止，你執(zhí)著得讓人心疼，悲情得讓人心緊，一部3000年古蜀文明史活生生被你叫碎了！

在公元前316年，秦將張儀、司馬錯所率大軍鐵蹄踏平巴蜀，直至“九天開出一成都”之前，一部巴蜀史，僅僅是散見于《山海經(jīng)》、《蜀王本紀》、《華陽國志》等典籍里的傳說。從上世紀20年代起陸續(xù)見天的“資陽人”、“三星堆”、“金沙”為代表的史前文明和青銅文明，證明了傳說中的蜀王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的存在和曾經(jīng)擁有的文明與輝煌。與作為華夏文明正脈的中原文化相比，無論是蠶叢、魚鳧，還是杜宇、開明都不可能與炎黃始祖三黃五帝并駕齊驅(qū)。除了地下發(fā)掘出來的青銅與玉片和地上后人附會而建的郫縣望叢祠這些冷冰冰的物質(zhì)文明，另一個能夠證明古代蜀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便是這以非物質(zhì)姿態(tài)留存于世代蜀國兒女心中的杜宇帝化杜鵑鳥的傳說了。

記得小時候讀過一首名叫《孤僧夜歸》的趣詩：“半夜三更子時分/一個孤僧獨自歸/杜鵑謝豹子規(guī)啼/關(guān)門閉戶掩柴扉”，四句詩中，每一句里除了那一個動詞外的三個名詞為同一概念。從這首詩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杜鵑鳥又名“謝豹”“子規(guī)”，而后來閱讀古蜀國歷史中的一段凄婉的傳說，才知道，杜鵑就是我們蜀國先王杜宇的化身。傳說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望帝杜宇，立荊州一死而復(fù)生的人鱉靈為相。鱉靈在外治水時，杜宇與鱉靈之妻私通。事后，杜宇愧疚，就把帝位禪讓給鱉靈，自己退隱西山修道，死后魂化為鳥，自暮春至初夏，日夜悲啼，嘴中流血，不忘提醒百姓撒谷子，栽苞谷。每當(dāng)春末夏初的清晨，它就會鳴叫：“布谷”、“苞谷”。哀婉凄側(cè)，動人心腑。

杜鵑故事以其悲壯而撥動歷代文人的心弦。李白《凈興寺杜鵑花》“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yīng)偏滴此叢多”；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杜鵑啼血猿哀鳴”的說法；杜甫的《子規(guī)》詩里面有“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的句子；成彥雄《杜鵑花》“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西廂記》中也有“不信呵去那綠楊影里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的舉證。其他大小文人詠杜鵑作品不勝枚舉。

以杜宇為代表的四川古代文明隨著時代的變遷已漸漸淡化模糊，這里讓人慨嘆的是非物質(zhì)文化的強大的浸潤力！雖然原產(chǎn)于美洲的玉米傳入中國的歷史，史籍已經(jīng)精確到了明朝中期的1531年，四川人將杜鵑鳥的友情提示附會為“播種苞谷”有些勉強，但是，作為千里平疇的川西平原，肥沃的田地和便利的灌溉，其悠久的農(nóng)耕歷史，這是任何人也不會質(zhì)疑的，這悲傖的杜鵑啼血的傳說便是有力的明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后來查閱一些生物書籍，知道，杜鵑種類不少，比較常見的杜鵑有大杜鵑和四聲杜鵑。大杜鵑的叫聲好像是“布谷！布谷！”所以又稱布谷鳥；四聲杜鵑的叫聲特點是四聲一度，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緒情結(jié)而聽作“光棍好過！”、“快點苞谷”或“快快割麥”。真是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看來，正切合了那么一個文學(xué)原理：情由景生。

在復(fù)聲杜鵑中，我們最為熟悉的莫過于那句著名的“歸——歸——呀”。這一聲柔腸寸斷的呼喊，不知給了多情文人以多少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無邊無際的想像。在西口，那是陜北婆姨對到口外經(jīng)商的男人們的扯心扯的叫喚；在山海關(guān)，那是山東女人對闖關(guān)東漢子的陰陽兩界的道別；在泉州海岸，那是惠安女對出海打魚的丈夫有氣無力的祝愿；在明末清初的湖廣，那是送子女填四川的親人的蒼白的哀告?？疾煳覀児攀駳v史，鮮見這種長途跋涉的走出去的著名的生離死別，而更多的是小圈子內(nèi)的部落、氏族之間的戰(zhàn)斗與征伐。因此，這一聲聲杜鵑的啼鳴不僅包含著浪漫的春耕夏耘與秋收冬藏，而透露出我們古人的征服與占領(lǐng)，搏擊與血腥。翻檢我們巴蜀古籍、考察與我們古蜀先民共處的彝族、藏族、羌族的文化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部古代民族史就是耕種與征戰(zhàn)的歷史。每次聽到藏族歌手德青卓瑪和羌族古聲部老人合唱隊所演唱的反映各自民族歷史的同名《出征歌》，蒼涼中我聽到的是尸橫遍野，流血漂杵；具具血淋淋的尸體背后，我聽到的是每家每戶的父母妻兒站在那山埡口上那一聲聲呼喚：“歸——歸——呀”。八年抗戰(zhàn)，350萬川中男兒出征，29萬巴蜀子弟戰(zhàn)死沙場，幾百萬蜀中父老日復(fù)一日地立在驛道邊、岔路口，眼巴巴等待、凄涼呼喚兒子的靈魂：“歸——歸——呀”。直到1980，筆者在伍隍場川主寺生豬市場旁一間陰暗的小屋子里，聽到一位95歲的老奶奶講述，她兒子出川抗日，一去未歸的故事，40多年了，這位母親一刻沒停止過對兒子的思念，那一聲聲“我的兒啊——”何止于杜鵑啼血！筆者小時候在鄉(xiāng)村曾經(jīng)見過古老的招魂的場面，一個小孩子掉進堰塘里，被人救了起來，雖然大難不死，但大家認定這小孩子的魂已經(jīng)被嚇掉了，必需趕緊把那尚無走遠的靈魂招回來。大型點的，要去請端公道士師娘子來燒胎化水做法事，簡單點的，也要兩個親人出面，一個把小孩子落水處的水塘泥摳起來，糊在大路中間，一邊糊一邊喊“三娃子的魂回來沒有——？”另一人回答“回來了——，”如此數(shù)遍。每次聽到母親的蒼涼的呼喊，我聯(lián)想起的是杜鵑那“歸——歸——呀”。杜鵑天下有，唯有在四川、在四川人心中賦予其如此豐厚的歷史人文內(nèi)涵。據(jù)說，傳說中有四川人不打杜鵑鳥的說法。但真正在四川民間，我們很難聽到“杜鵑”“布谷鳥”之類文雅的、書面化的稱謂，根據(jù)聲音命名，稱復(fù)聲杜鵑為“國國陽”，民間有“國國陽，麥子黃，推粑粑，敬老娘”之說，意思是，杜鵑鳥叫，預(yù)示麥子即將收獲了，要吃新麥子粑粑了，是豐收的信號。而四川人歷來有新糧收獲時先敬祖先的習(xí)俗。人們對四聲杜鵑的鳴聲無論怎么附會都沒失其積極意義。最悲摧的是二聲杜鵑即布谷鳥，要說，催耕催種，最辛勤最直白的莫過于她了。但在我的記憶中，在我鄉(xiāng)下老家，布谷鳥的名聲曾經(jīng)比烏鴉都還糟糕。實在說，我沒在老家鄉(xiāng)下真正見過烏鴉，但對烏鴉的名聲有所耳聞，罵人嘴臭話損，叫烏鴉嘴；喜雀報喜，烏鴉報喪，這些說法已深入民心。布谷鳥之所以臭名昭著，是因為老一輩人把她們的“布谷”之聲諧音成了“挖孔”，挖什么孔？挖埋死人的孔！直接把她們的名字稱著“挖孔雀兒”，說是只要聽到這鳥兒叫，附近就要死人，因此，把這鳥視為人間最不吉祥的動物！見了這種鳥，必須追殺，置之死地而后快，由于人們的迷信和無知，作為川人祖先的布谷鳥，這黑鍋背得實在太大、太冤了！杜宇的子孫如此對待先人，也未免讓外省人貽笑大方了！上世紀改革開放以前，由于人民生活水平低下和醫(yī)院技術(shù)落后，嬰兒成活率低，人口死亡率高，親人的死亡已成了人們心中的一個巨大的陰影。我記得，在我開始記事的1969年冬天，我們那院子就死了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4個青壯年人。第二年春天，杜鵑如期來到了我家后山，周而復(fù)始，不管不顧，固執(zhí)地催人耕種與收割。當(dāng)時院子里有位叫劉少文的壯年，頭年冬天死的4個人中就有他的妻子春蟬，劉少文平時愛玩一桿火銃，于是他一氣之下，扛起火銃攆了四匹山，把那杜鵑鳥給打死了，提回來后，滿院子的男女正在大朝門聚會，于是準備按傳統(tǒng)方法對該鳥處以火刑，淋上煤油來燒。我那三四個月沒見過肉的弟弟不依，硬從劉少文手上把那鳥兒搶了過來。拿回家拔了毛，烤來吃了！這一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令全村人目瞪口呆，母親硬是憂心如焚。那一周時間，全村男女心理都籠罩著陰影，觀察這娃兒有什么反應(yīng)。也正是我弟弟這一壯舉，加上社會進步，人口死亡率降低，至少在我們那村子，人們不再恐懼那聲聲“挖孔”了，布谷鳥的名聲不再那么臭了。而今，人類科技的進步，已可以隨意上天入地了，什么嫦娥奔月，吳剛伐桂，已被冷冰冰的飛船證明不存在。但是，有得有失，科學(xué)的發(fā)達以犧牲美麗的民間傳說為代價，人類在蒙昧?xí)r代一手創(chuàng)造的神話被自己一手葬送了，人們將不會再有什么浪漫的盼頭與念想了，現(xiàn)代化的耕播育種方式已打亂了植物的生長周期，好心的杜鵑鳥那聲聲溫馨提示已成了自作多情。人們感謝杜鵑、懷念杜鵑也僅僅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從另一角度切入了，因為人們已從聲聲啼血中走了出來，成了旁觀者了。但無論怎么說，那掛在杜鵑嘴角上的三千年血跡，染紅的是巴蜀兒女的人文史，是華夏民族那一脈相承的心靈史——而這，不是能夠一抹了之的。（3236字）2012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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