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些故事是曾祖母去世的前一年告訴我的，那時我初三，住在學(xué)校，去她家看望她時，她說進(jìn)學(xué)校來尋過我，但沒有找到。曾祖母的家離鎮(zhèn)子街道幾里路，步行來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對于一個年邁的纏足老太婆來說，的確是艱難的，然而她過來找我了，只想看看我，與我搭幾句話。

我聽了她的這番話，心里驀地暖烘烘的，咽喉似乎被什么東西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我上初二在外住校的時候，她就建議我住到她家，和她睡在一起，晚上可以嘮嘮嗑，每天清晨還可以在罐罐茶里給我煎兩個雞蛋。但是當(dāng)時母親沒有應(yīng)許，母親怕我打擾曾祖母，母親當(dāng)時說曾祖母上了年紀(jì)，起居已成習(xí)慣，與年輕孩子住一起多有不便，其實(shí)母親更怕我晚上愛和曾祖母嬉笑聊天而耽誤了功課。其實(sh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外祖母住在外姓人家，雖然這家人對待她如同自家親人一般，但免不了使曾祖母有寄人籬下之感，我倘若再與曾祖母住在一起，恐怕會落下話柄，讓曾祖母看著別人的眼色不舒坦。

那時曾祖母的眼睛開始昏花，偶爾看不清東西，總喜歡瞇著眼睛望著我囅然而笑，并捏我的臉蛋說：“牛子，讓太太好好看看，哦，長大了，快些找個媳婦，太太恐怕等不及了?！蔽倚呒t了臉，掙脫了。

我臨走時，她給我手里塞了二十元，說：“這是五塊錢，你拿上買些好吃食?！?/p>

我糾正她說是二十塊錢，她只撫摸著我的臉呵呵的笑，深厚的皺紋立馬堆積在了一起，方圓而又富實(shí)的面容上宛若開了一朵花……現(xiàn)在想起仍然能回憶起她那雙歷經(jīng)八十六載滄桑歲月、已經(jīng)干癟的手抹在我臉上的感覺，雖然挲轆轆的，但很幸福，這輩子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突然感覺人生就像流水一般，真的不能兩次淌過相同的河流，面對人生之河，時間如潺潺水流，悄然逝去，便永遠(yuǎn)無法尋得當(dāng)初。(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曾祖母與我聊天時，總免不了提起我的婚事，那時自己還未成年，羞于探討婚姻之事，常被她的話語羞得滿臉膅紅。

記得初二那年，我住在那位農(nóng)家女人家里，曾祖母自從給我送過水晶餅，熟悉了路線后，便時常過來。由于房東與曾祖母住同一個村子，兩家相隔不到兩里，先前就熟悉，得知我住在這戶熟人家里，便帶著存了數(shù)日的水晶餅，趕了過來。

此后，她每次過來，總是帶來些東西，面包、烤紅薯、煮的雞蛋、夾豬肉臊子的熱饅頭……每次都給我?guī)眢@喜。那段時光，對我來說，異常甜蜜幸福。但是甜蜜幸福的同時，又有些小事讓我微感苦惱。

自從曾祖母第三次看過我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房東家的姑娘見了我總是躲躲閃閃，正面相對時，與我說不了幾句話便面頰緋紅，似乎見了我很害羞，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房東的姑娘比我大一歲，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那縷粗長而又黝黑的辮子，如果不是介于男女有別，真想上前好奇的摸一把，看是什么材質(zhì)編制的。這個姑娘名叫虹虹，她的母親常這樣喚她。有時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我便在心里勾勒出這樣一番情景：她如若出落于一個富貴人家，穿著白色的T血衫，黑色的褲子，雪白的運(yùn)動鞋，歡笑著狂奔在鎮(zhèn)子附近一望無盡的麥畦里，是多么的靚麗而又迷人?。?/p>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構(gòu)想，為自己無聊的遐思而臉膛發(fā)燒，其實(shí)，她穿的樸素簡單也照樣漂亮，洗的發(fā)白的青色薄衫，農(nóng)村里最常見的女孩子穿的白褲子，下配一雙快要洗破的運(yùn)動鞋，雖然衣著樸素而不起眼，但她的眼神中卻投射出一種清純而又聰慧的光芒。她雖然外表文靜，但與熟人在一起卻顯得異常活波，充滿了樂趣，搬進(jìn)她家兩周后便與她熟了，平常在院子里碰面，她總是笑嘻嘻的向我打招呼，偶爾與我搭訕幾句學(xué)生話。

在這個小院子里，她就像一只勤快的鳥兒，一會兒飛到這邊一會兒飛到那邊，把院子掃的干干凈凈，起風(fēng)時，給院子里灑些水以防塵土飛揚(yáng)，周末我從家里來得早，常碰見她在院子里的繃?yán)K上涼衣服，一半衣服是她母親的。

很熱心的一個姑娘見了我打招呼開始臉紅了，平時碰頭也躲躲閃閃，我很好奇。難道她喜歡我了？不可能，她大我一歲，我們不在同一個班級，雖然彼此熟悉，但畢竟接觸有限，聊的少，在我心中，她就是一位賢淑而又漂亮的姐姐，何況我們年紀(jì)都小，即使喜歡也不敢露出馬腳，更不至于立馬反應(yīng)的這么明顯，我不敢過多的想象。

那個周末到了，我回家吃過飯后，母親與我閑聊起了學(xué)習(xí)，順便提起了房東家的姑娘。母親顯出試探的神情吃吃的問道：“你學(xué)校有沒有喜歡的……女子？”

“沒，媽……你……”我感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臉膛上從上而下涌起一股熱浪。

母親說：“我不是這意思，你太太看過你幾次，他和你姨（房東）是同一個村里的，都是熟人，就直接問人家，以后能不能把她閨女給你?！蹦赣H笑著繼續(xù)說“這是周三我給你送饃時你還沒回來，你姨給我說的，她說你太太當(dāng)時問的時候虹虹就在旁邊，羞得丫頭片子趕緊跑了出去，唵，對了，你姨也跟我開玩笑說‘以后把我女子給你娃看行不行’，我開玩笑說好。”母親說完捧腹大笑，妹妹也過來湊熱鬧插科打諢。

“媽，你……我太太她……我再也不讓她過我的住處來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興奮，從內(nèi)心來講，我的心怦怦躍動，而且愈來愈快，就像爐膛上的火苗被東南西北風(fēng)交替吹著一般四處閃動。我心里是愉悅的，對于這一點(diǎn)毋庸辯解，但是我又生氣曾祖母太過直白，娶親說媒問婆家是農(nóng)村娶親的俗規(guī)，這一點(diǎn)是農(nóng)村人無人可免的，但自己畢竟是個沒有成年的孩子，而且，而且自己還和這個文靜的姑娘每天碰面，叫我怎么好意思面對她？其實(shí)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古怪，本來對自己內(nèi)心來說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但為了所謂的世俗、所謂的面子、所謂的難堪、所謂的別人的看法，而將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掩藏起來，反而鞧眉竭力用違心的語言掩飾。

在新的一周里，我內(nèi)心中充滿了矛盾，我正式開始考慮愛情。到底什么是愛情？心里一種聲音說道：“愛情就是男的喜歡上一個自己動心的姑娘并與她相愛結(jié)婚白頭偕老?！蹦鞘裁从质切膭拥墓媚?？心里的聲音繼續(xù)說：“心動的姑娘就是你看了感覺漂亮喜人，接觸過感覺心情愉悅，想起她會感覺甜甜蜜蜜，思念她會倍感幸福?！笔沁@樣嗎？這就是愛嗎？這么說，我與虹虹之間就不是愛情，我喜歡她，但不是愛情上的喜歡，只是感覺她就像一位姐姐一般，她做家務(wù)勤快，碰面熱情，其實(shí)我對她更多的是感激，每天早晨房東要去我的冷饅頭蒸熱，午飯時，常由虹虹端到我的屋子，每天都是這樣，每次她端來饃饃，總是笑嘻嘻的，時常還給我捎帶一碗谷米米湯，或者端盤黃瓜拌蒜苗的青菜，為此，我感激她，感激他們一家人，包括她的哥哥，因?yàn)樗母绺缭匾獗车乩锝o我說：“如果學(xué)校有人欺負(fù)你，就言傳一聲，我?guī)湍銛[平，整個鎮(zhèn)子沒有我不敢動的人（當(dāng)然，他指的是學(xué)生）?！?/p>

我為這個事，嗔怪起了曾祖母，嫌她多嘴，但卻不敢給她說讓她以后別過來，其實(shí)我每周都期盼著曾祖母過來，盼望她帶些東西，喜歡她捏著我的臉蛋叫我“牛子”，更喜歡與她談?wù)撍蜖敔?a target="_blank">曾經(jīng)的生活，她講起故事來很動聽，語調(diào)緩慢而又深窅，仿若訴說起了遠(yuǎn)古時代一段美好的往事，是啊，曾經(jīng)不管多么艱難多么艱辛，最終回憶起那些苦日子，終歸都是美好的。

她講起那些往事的時候，時常笑瞇瞇的，露出四顆灰黑色的門牙，曾祖母吸煙，所以牙齒泛黑，雖然年歲已高，但牙齒堅(jiān)固，這大概與每日清晨早早起床喝罐罐茶，吃在爐子上烤出焦花的饅頭有關(guān)吧。牙齒堅(jiān)固是一個人長壽的征兆，所以那時候，每當(dāng)曾祖母談起自己土埋到了嘴巴上，活不了幾年了的時候，我就說：“你至少還能活十幾年，至少要活個一百來歲，要等到我結(jié)婚?！?/p>

是的，這句話是我自己提出來的，當(dāng)時，我的臉沒有紅，這是我設(shè)想的，我也勾勒過這樣的場景：在我娶媳婦的那一天，鞭炮噼里啪啦的，要把全村的人都震驚起來參加我的婚禮，男女老少都來湊熱鬧。我將摯愛的人抱進(jìn)自家院落的那一刻，曾祖母身穿一身紅綢做的壽字底紋的短衫，伸著小腳笑呵呵的瞇著眼睛，坐在放在我家上房門前房檐臺上的太師椅上，望著我說：“唵，牛子，把你媳婦抱過來，太太瞅瞅，看這女子長的端莊不？”擠進(jìn)大門看熱鬧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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