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菜園子(隨筆)
父親十六歲那年就當兵離開了家鄉(xiāng),一走就是十年。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父親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工廠,憑著在部隊開車的經(jīng)歷,當了一名汽車駕駛員。
父親雖然早早地就離開了農(nóng)村,沒有種過地,但是,我發(fā)現(xiàn)他對土地卻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
我們家最早是居住在廠區(qū)邊緣半山坡上的一處土窯洞里(那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兩孔土窯洞并不大,但是卻擁有一處很大的院子。
記得在我八歲的那年春天,父親突發(fā)奇想,他利用每天下班的時間,在院子里靠鹼畔的地方,用鐵鍬挖出了一塊約三、四十平方米的土地,然后用架子車從垃圾坑里拉來篩過的細渣土,與地里的黏土攪和在一起,撒上羊糞和雞糞,整出了一塊菜地。隨后,他利用天天開車去野外作業(yè)的便利,跟附近一些熟悉的老鄉(xiāng)要來了各種各樣的蔬菜種子,然后種在了那塊他親手開出來的菜地里。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父親下班后連工裝都來不及換,操起扁擔就到坡底下的水井里一擔一擔地挑水澆地,每天都得挑個五六趟,累得他滿頭大汗、腰酸腿疼。然而,他依然樂此不疲,天天如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個星期左右,父親的菜地里果然長出了綠油油的菜苗。
為了防止菜苗被雞鴨等畜禽侵害,星期天父親就帶著我去山上挖回了一捆捆的圪針(也就是酸棗棵),然后在菜地四周栽上一圈圪針,做成籬笆,這樣一來就不怕畜禽們的禍害了。
辛勤的付出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
夏天來臨的時候,父親的菜園子終于結出了豐碩的果實:菠菜、韭菜、西葫蘆、黃瓜、茄子、辣椒、西紅柿、豆角、南瓜……,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各種各樣的蔬菜,一茬接著一茬兒成熟了。自此,我們家的飯桌上就多了許多豐富的內(nèi)容,生活中多了一些愉悅和歡笑!
父親對菜園子照顧得更加精心了,只要一有時間,他就一頭扎在菜園子里,給蔬菜培土、施肥、澆水、捉蟲子……,每天都忙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里。
有的時候,父親端著小凳子,坐在菜園子旁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欣賞著園子里五顏六色的蔬菜,仿佛是一位畫師在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一樣,臉上堆滿了滿足、欣慰、愜意的微笑……
文革開始了,父親的菜園子被告知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堅決割掉!
種個菜被扣上“資本主義”的大帽子,作為黨員的父親自然被嚇得連夜就把菜園子里的蔬菜瓜果等連根兒都拔掉了。
那段日子里,父親的情緒有些低落。每天晚飯后,他常常會站在那塊荒蕪了的菜地邊兒上長時間的發(fā)呆。我知道,那塊菜地是他的樂園、夢想和精神依托。毀掉它無異于是割掉了他的一塊心頭肉,心里自然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隱痛和傷感。但是,在那種環(huán)境下,他只能默默地強行咽下這顆澀澀的苦果。
后來,我們家搬到了廠里家屬區(qū)的石窯洞里,這里的住宿條件和環(huán)境比以前好多了。
沒過多久,父親骨子里存留的那份對土地的情愫再一次萌發(fā)了。
那年開春,父親又領著我在離家不遠處靠河畔的荒灘上平整出了一塊更大的土地。因為靠近河灘,地里面埋得盡是碎石子兒。于是,父親和我就用耙子把石子一點一點地耙出來,一顆一顆地撿掉,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算把石子撿干凈。接著,我和父親又到附近的山上砍來了圪針,在地畔周圍扎上了籬笆。
隨后,父親又埋下了各種蔬菜的種子,再次埋下了他的樂趣和期望!
那一年的夏天,我們家的飯桌上,再次豐盛起來了。
改革開放以后,廠里的規(guī)模擴大了,生產(chǎn)效益也越來越好了,廠子里終于蓋起了職工住宅樓。
分房的時候,父親特意挑選了一處小區(qū)邊緣靠圍墻的一棟樓房,而且選的是底層。我和母親很不同意,因為那是一棟背陰、偏僻的樓房,更何況是陰暗潮濕的一樓。憑父親的資歷,他是有資格挑選其中任意一棟樓房和樓層的??墒牵赣H還是執(zhí)意要了他選的那套樓房。
搬進新家后,父親把收拾整理家庭衛(wèi)生的瑣事兒一股腦地拋給了母親,他自己卻拉著借來的架子車到廠區(qū)里四處去撿廢棄的磚頭塊兒,然后用碎磚在自家的屋后樓房和圍墻之間砌起了一道矮墻。這樣,我家的后院里就被隔離出來一塊獨立的空地。
直到這時,我和我母親才算明白過來:原來,他選的這塊地兒正好是個死角,用墻這么一檔,完全成了一處獨立的院子了。而且,也不影響任何人的行走和出入,從我們家陽臺門出去,那塊空地就成了我們家的后院了。
這回,我和母親不得不佩服父親的精明和良苦用心了。
那一年的春天,父親把后院翻成了菜地,不但像往常一樣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而且還專門留出了一小塊花圃,種上了月季、鳳仙、金菊、等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把這塊原本很不起眼的空地,打造成我們家的后花園了。
那年暑假,我從外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推開后門來到院子里,眼前的一幕讓我感到震驚不已:
園子里,紅的辣椒、綠的黃瓜、粉的番茄、黃的菜花、紫的茄子;還有牡丹、海棠、月季、鳳仙、金菊、吊鐘等等,蔬菜和花卉交相輝映,競相炫耀著各自的色彩,仿佛在迎接我這個出門在外的游子!
園子里的地畔被父親用新磚壘起的花墻圍了起來,矮矮的花墻上面抹上了平整光滑的水泥,上面擺放著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兒,里面種植著各種各樣的花卉。院子里的空地也被硬化成了平整的水泥地面,顯得整潔干凈。
更讓人驚奇的是,父親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顆葡萄樹,種在了靠陽臺的地畔上。如今已經(jīng)長得枝繁葉茂,長長的藤蔓爬滿了父親搭建的棚架,把炙熱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棚架下面擺放著一張四方的石桌和四個仿古石墩,看來是父親勞作之余休閑娛樂的地方了。真想不到,我的父親竟然在一片鋼筋水泥的夾縫中間,硬是打造出了一小塊富有田園情趣的空間。
面對和眼前如此美麗的景致,我終于讀懂了父親心中那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幾年后,父親退休了。
從此,父親就把所有的時間和經(jīng)歷都耗費在了屋后的那塊園子里,專心侍弄他的花草、蔬菜和瓜果了。
這一年的臘月,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是父親突然得了腦梗塞,躺在床上動彈不了了。我趕緊找了輛車,連夜驅(qū)車趕回了家。第二天,我就把父親帶到了市里的大醫(yī)院入院治療。
那一年的春節(jié),我是陪著父親在醫(yī)院里度過的。
由于治療及時,兩個多月后,父親的身體恢復得相當不錯。除了左腿走路稍有點兒顛簸以外,其他的都已經(jīng)恢復正常了。
把父親送回家的那天傍晚,他站在園子邊上,默默地注視了很長時間(此刻的地里頭其實什么也沒有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
“天氣快暖和了,地也該翻翻啦……”
清明節(jié)前夕,我又特意回了趟家,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把父親的那塊地給翻了一遍,然后灑下了各種各樣的種子。因為我懂得爸爸自言自語說的那句話,我不能讓他老人家感到絕望,不能讓他活在一個沒有精神支柱的世界里!
后來,媽媽見到我就會嘮嘮叨叨地埋怨爸爸,說他一天到晚窩在地里頭,拖著不靈活的一條腿,依然侍弄著那些花花草草和瓜果蔬菜。有時候連飯也顧不得吃,干不動了就干脆趴在地上干活,經(jīng)常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渾身臟兮兮的,像個要飯的。
我勸媽媽說:那是爸爸的精神依托,只要他真的很開心,那就由他去吧!
那年秋天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當我?guī)е?a target="_blank">孩子回家看望爸媽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父親雖然被太陽曬得黑了許多,但是他的精神頭兒卻非常的好。
父親見到孫女回來十分高興,馬上就帶著她到園子里,抱著她到葡萄架上去摘熟透了的葡萄。
孫女開心地在園子里跑來跑去,甚至把父爺爺愛的花朵都摘下來了,但他不惱不怪,反而笑呵呵地站在一旁觀望著,目光里充滿了慈愛。
我明白了,這才是父親最想要的生活!
第二年秋季的一天,媽媽打電話急切地告訴我:廠里要大搞環(huán)境整治,統(tǒng)一綠化廠里的社區(qū)環(huán)境,規(guī)定所有的違章建筑都要全部拆除,占有的公共綠地也要全部退還。所以,今天來了一大幫人,要強行拆除咱家的圍墻,鏟除父親的那片園子。這個時候,父親堅決不讓鏟除他的花卉和蔬菜,這時候正扛著一把镢頭跟人家對峙,媽媽怎么勸說也沒用,只好趕緊給我打電話,讓我勸勸爸爸!
我讓媽媽喊爸爸過來接電話。
電話里,我心平氣和地對父親說:
“爸!既然這是廠里的決定,那就讓他們拆吧!你也是廠里的老職工了,而且還當過領導,應該明白他們這也是為了把社區(qū)的環(huán)境整治好,讓大家過得更好一些。所以,你也要顧全大局,不要讓人家笑話!好嗎?”
父親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我就是舍不得嘛!”隨后就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我依舊放心不下,又把電話打了過去,是媽媽接的電話。
我問媽媽:“爸爸怎么樣了?”
媽媽說:“放下你的電話就躲到他的房間里去了,再也沒有出來?!?/p>
我稍稍地松了一口氣,然后對媽媽說:“別讓他呆在房間里,那樣看著別人鏟除他的園子,心里會更難受的!你還是帶著他去街上逛逛,等那些人走后再回家吧!”
媽媽答應了!
后來媽媽告訴我:那段日子爸爸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吃飯很少,晚上睡覺也不踏實,總是翻來覆去地折騰。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爸爸再次犯病了,依然是腦梗塞。而且,這一次癱瘓后,父親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從此變得少言寡語,臉上很少有笑容,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病情一次次地加重。
就這樣,父親在床上躺了八年多以后,終于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
父親走了!
父親帶著他那綠色的家園夢走了,留給我的卻是一個五彩的夢境。
如今,在外奔波了幾十年的我,早已經(jīng)厭倦了嘈雜喧囂的城市生活,反倒越來越渴望那種回歸自然、簡單勞作的田園生活了。
我常?;孟胫?/p>
在一個天高云淡、山清水秀的地方,依山傍水蓋一間茅草屋,屋后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大花園,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塊菜園子;
一條清澈的小溪從門前流過,流入一處蘆葦叢生的水塘,水塘里水鳥和鴨鵝鳧水同戲,一派和諧;
遠處碧綠的草灘上,牛兒、羊兒、馬兒悠閑地吃著鮮嫩的青草;
我,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吹著悠閑地牧笛,徜徉在這樣一幅美麗的山水田園牧歌之中……
我知道,這是一個永不可及的夢,但是,我愿把這個五彩的夢帶到傳說中的西方世界,與爺爺、父親一起共享……
陜北老農(nóng)寫于2012年4月30日星期一凌晨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28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