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其實并不很老。

聲音依舊洪亮，保持了一慣的高門大嗓。做了多年村支書，跟各色良善也不乏狡黠無賴的村民斗智斗勇而練就的霸氣，依然很足。聽說小女兒要從另一個城市來看他，剛艱難的爬上樓來，馬上跑去車站迎接，誰勸也不聽。

不久，小女兒嬉皮笑臉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嘿嘿，我來了，我來了哦”，老父跟在后面，一臉得勝還朝的模樣。

吃過飯，一大家子人出去散步，看著仨嘻嘻哈哈，沒大沒小互相取笑的兒女，三個一米八左右的孫子孫女，老父自豪得不得了：“看，我們家就沒有矮個子！”

小女兒笑著攀過他的肩：“爸，現(xiàn)在我們家就你最矮！早些時候，你是多么的高大神武啊，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矮的??？”

“胡說，要說矮也數(shù)你媽最矮啊！”老父環(huán)顧左右，終于找到一弱勢對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人家都說我比你高！”老媽可一點也不給面子。

近幾年，老父去云南幫兒子打理生意。云貴高原日光慷慨，風(fēng)雨腿腳勤快，空氣中礦物質(zhì)含量豐富，一去幾年，老父臉色已變得黑里透紅，白發(fā)開始強勢搶占頭頂陣地，多年不明原因的腿疼，讓他有些直不起腰，尤其是上樓梯，身子彎曲幾乎貼到扶手上?？雌饋?，他可真得算是家里最矮的了。

內(nèi)心暗自嘆息，看來老父是有些老了。

“想當年，你把我們?nèi)愕芄虺梢慌?，多威風(fēng)??！”

“七月十四，處處鬼火（祭奠親人燒的燭火）明滅，我們和媽媽互相牽著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接你沒接到，你半夜三更，一個人哼著川戲，優(yōu)哉游哉回家，多膽大啊?！?/p>

“每次我們從外面回家，你總要三五趟的跑，跑多遠都要第一時間接著我們，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呢。”

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老父的當年勇，他也高興地應(yīng)和著我們，仿佛自己真是不老。

只有我知道，他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硬朗。

弟弟對我說，在云南的日子，他像護雛的母雞一樣，護佑著他們的生意，收欠賬的日子，總是罵人，認為這樣便可以為他們盡量回收欠賬。跟年輕人掰手腕，較力氣，耍小性子。年輕人不敢和他較真，他還真認為自己是大力士呢。人說“老還小”，就是老人年齡越大，性子越像小孩，怕是如此吧？

回到家里，看電視或窗外風(fēng)景，他總是要把自己的看法說給你聽，有時是兒子在家作業(yè)，怕影響，有時是上班累了不想說話，我總是很少回應(yīng)他。這樣的時候多了，他就很落寞，一個人蜷到床上去看書，看他蜷起來很小的一團，內(nèi)心便有些自責。想到城市里有專門的陪聊，按時間收費，有些老人沒有兒女親朋可以傾訴，就去找這樣的服務(wù)。那時想那些老人真可憐，現(xiàn)在想自己就在他的身邊，卻不能陪他好好的說說話，是不是太不孝了？

在家住了沒有多少天，老父便嚷著要回鄉(xiāng)下去。他說要回去收拾收拾屋子，種種小菜。其實我想，他更多的是想他在鄉(xiāng)下的朋友鄰居了，在那里，他們可以和他一樣無拘無束，高門大嗓陪他聊天，喝點小酒，價格便宜，但心里溫暖。

朋友說，我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吆五喝六的，我說，拜托來點褒義詞，女性美給我好不好？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血管里流的是老父的血。朋友說，我看起來很年輕，精神，樂觀。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還健康樂觀的老父母在的緣故啊。我清楚地記得，當奶奶離開的時候，老父是怎樣的瞬間蒼老，孤苦無助，我永遠也不想接受那樣的時刻，永遠。

趁著老父還不老，我想，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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