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子難熬年更難

生活拮據(jù)的年代，再排場再講究，春節(jié)也就幾天，接下來天天柴米油鹽醬醋茶，少不了精打細算，少不了口挪肚省，那有限的收入必須得象涓涓細流，疾不得緩不得，流啊流，流過春夏流過秋冬。所以老人說，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等我支門過日子了，動亂結(jié)束，國家開始改革開放，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尤其孩子呱呱落地以后，更是輕松的日子歡快的年。

兒子驟然離世，時時刻刻飽嘗煎熬的日子再也不會輕松，精神世界被徹底摧毀，春節(jié)哪里還有歡樂。

2009年那個黑色春節(jié)，像一把利刃插在我胸口，三番暑往寒來，至今不能觸動，輕輕一碰，心就會汩汩流血。

那幾天，公寓里的客人進進出出，有的大包小卷準備回家過年，有的歡天喜地迎兒接女來島陪自己過年。既不回家，兒女也不來島的客人，照樣跟著激動，跟著興高采烈，唯有我象只受傷的動物，眼睜睜看著同類四處奔竄，黯然躲在屋里舔噬血淋淋的傷口。

臘月二十七一早，丈夫穿戴整齊，拿著包，在屋里來回走，不時用眼覷我，似有話要說又不敢說。我止住淚，問句“你要出去？”丈夫眼瞅著窗外，小心翼翼地說句：“你不是要給兒子過生日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久前，我被丈夫拖著出去散步，我邊走邊撒目。丈夫問我找什么。我說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好給兒子過生日。丈夫記住了，我卻哭昏了頭。

瓊海不大，以前叫鎮(zhèn)，鎮(zhèn)中心叫嘉積。如果說官塘因水出名，那嘉積則因鴨名震，嘉積鴨、文昌雞、東山羊、和樂蟹，占海南四大名吃之一。臨近春節(jié)，嘉積鎮(zhèn)車水馬龍，人們到這兒不光買鴨，還買魚買肉，買一切好吃好喝好穿好戴的。我和丈夫卻在街頭轉(zhuǎn)悠，給陰間的兒子買香買紙，買他永遠也吃不了喝不上的食品飲料和生日蛋糕。

經(jīng)濟發(fā)達以后，中國人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有多少人遠離家鄉(xiāng)到異地漂泊。但到春節(jié)，四處漂泊的人都要回家，幾億人像候鳥一樣遷徙。回到歸巢，將一年的辛勞和收獲，一年的思念和牽掛，同雞鴨魚肉生猛海鮮一同擺上桌來，父（母）子（女）、祖孫、幾代同堂，團團而坐，在噼啪作響的爆竹聲中，品嘗美味佳肴，感受親情和溫暖，盡享天倫之樂。即使春節(jié)回不了家，也斷不了千里萬里外頻頻送來祝福和祈禱。

曾幾何時，丈夫工作在國外，有七個春節(jié)家里只有我和兒子。雖有缺憾，但不乏快樂。我們總是過得年有年樣，節(jié)有節(jié)味。年根幾天，把家中衛(wèi)生徹底打掃干凈，娘倆就去商場采購，吃穿用一應(yīng)俱全。商場總是人山人海。我和兒子往往這個排隊取貨，那個排隊付款。不善言辭的兒子時不時扶扶眼鏡，朝我擠眼，顯然有些不耐煩。也是，人們的錢好像不是辛苦賺來的，而是潮水潮來的，不及時花出去，年后就會潮回去似的。平日冷冷清清，這陣兒擁擠不堪。每家每戶，鋪的蓋的，鍋碗瓢盆，盡量都換成新的。很多人家將舊碗碟故意敲碎，曰“碎碎（歲歲）平安”。再看大人孩子的身上，一碼兒全新。兒子長大一些時就說：媽，過完年再買吧。我說不行。30個春節(jié)，年年兒子里外三新。過年往往自己馬馬虎虎，為兒子添新衣總是左挑右選。家家只有一個孩子，不打扮孩子打扮誰？孩子隨著父母來到世界，父母隨著孩子走完人生。有人說，過日子過的就是孩子，過年過的更是孩子。到了除夕，我在廚房煎炒烹炸，盡量做兒子愛吃的蘿卜絲丸子、醬牛肉、油炸篇口魚。兒子在外貼對聯(lián)，掛燈籠。不時跑進來，抓起一塊炸魚或丸子，貪婪地邊往嘴里送邊說“真香啊”。我用筷子輕輕抽他那雙小手，嗔怪道：小心燙你！看著鍋滿盆滿的好東好西，兒子就招呼幾個同學(xué)來，吃呀喝呀玩呀，說笑吵雜聲在屋里亂竄，家里難得的熱鬧。兒子開心，我滿足。這就是春節(jié)。這就是我和兒子的春節(jié)。

過大年是中國人獨有的傳統(tǒng)，每一個中國人無不盼望春節(jié)。

可是，我再也不會期盼春節(jié)。甚至，我恐懼春節(jié)，恐懼和兒子有關(guān)的每一個節(jié)日和忌日。

兒子農(nóng)歷生日是臘月二十七，三天以后除夕日，再過三天正月初二，1月27日，是兒子公歷生日，也是他的七七忌日。這一連串心痛的日子組成一個痛心的春節(jié)，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那天晚上，星空遼闊。人跡罕至的十字路口，擺著各種水果、飲料、一個小蛋糕，一柱點燃的香火若明若暗。正當門門喜慶，人人快樂之時，那是我，匍匐在尚未燃盡的紙堆旁，幾欲哭昏。我仰望夜空，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顆比一顆更亮。都說人死了會成為天上一顆星，我在尋找屬于我兒的那顆星，我想他一定在眨著眼看我。兒子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是否有人為你捧出桂花美酒？是否有人為你點燃紅色蠟燭？是否有人為你唱曲生日之歌？切蛋糕了嗎？許愿了嗎？你的愿望是母子相聚嗎？你知道媽媽想你想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啊我的兒子！你連一句話都沒留下，急匆匆遠去，直奔蒼穹，七七四十九天了，不知寂寞長空，你與誰伴？

想起歐陽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歐老先生佳節(jié)見燈不見友（女友），心下戚戚，寫出如此感人至深的詞句。而我燈在節(jié)在兒不在！其思，其念，其悲，其戚，怎能同日而語？他不過淚濕衫袖，而我淚水滂沱幾欲淹沒！

2009年春節(jié)，中國大地上，爆竹聲聲不絕于耳；笑聲串串不絕于耳。同一個春節(jié)，我在椰林之鄉(xiāng)幾次三番祭奠兒子；在僻靜路口一遍一遍體會死去活來。眾人歡娛嫌夜短，唯我凄苦恨更長。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413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