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底白花裙
蘭底白花裙,白襯衫,黑布鞋。爆米花狀的馬尾辮一甩一晃,天生的卷卷兒劉海一顫一顫地在額頭打著滾兒。兒時的清純可愛,我偶從泛黃照片中戀戀撿拾。出落成如今的黃皮薄骨、風掃過的干山芋根模樣,純屬意外。意外得象小學老師多年后驚詫的表情:你沒上大學?!我蝶兒一樣飛進大L村的校園。我來這里報到,續(xù)讀小學六年級。
校園里只有四個年級四個班,從六年級至初三。只有長短三排房,院里黃沙滿天,院中有棵懷抱粗大柳樹。
六年級的學生,從三里八鄉(xiāng)各村小學考核來的,大約有二十幾人。誰也不識誰,誰也不理誰,就是河溪里的黑蝌蚪遇上了花蝌蚪,青蛙、蛤蟆不是一家人。各村的聚一簇,隨地一堆,個個灰頭土臉,破衣爛衫,秋地里分地瓜一樣。
我是最惹眼的。
我是最靚麗的。
我是最另類的。(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擰成一束的目光從四面八方齊聚來,初中教室的后窗里探出許多驚異的腦袋。同村伙伴受不了灸烤,蝸??s殼樣地慢慢躲離我。我的蘭底白花裙,我的一頭卷卷花兒,可憐兮兮、孤伶伶地曝光在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
那舞臺,陽光暴烈,塵土飛揚。
那舞臺,烘烤我的從容大方。
那舞臺,從此動蕩了我六年級本該無憂無慮的時光。
知了————-一只低飛的蟬劃破了眾目睽睽的尷尬。救我于窒息中,感謝那只蟬。
那只蟬,驚了他們的神經,猛然猜中:那個穿裙子的卷卷毛,就是那個六一節(jié)報過幕的,作文常傳閱的木蕾吧。哦!木蕾!看,木蕾!小男生們鬧起來,你推我,我搡你,一堆地瓜蛋聯盟開始瓦解,切切喳喳亂了蟹子窩。打著,鬧著,一雙雙眼睛時不時地脫軌,沖我踉踉蹌蹌。
蘭底白花裙,怎么可能?——-誰見過。
蘭底白花裙,從電影里走來了,從美好飄渺的想象中走來了,降落在這個窄小的校園里。
蘭底白花裙,藍天白云。飄啊飄,飄在童年的天空里。
二
樹下依一簇女生,樹底蔭涼。她們是大L村的土著部落,天時地利的去處,當仁不讓地被她們占領。歪歪斜斜倚在樹干上的,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個不高,扎兩麻花辮,別倆紗蝴蝶,頭發(fā)眉毛眼珠都有點淡黃。表情也一樣,淡淡地,沒有味道。
她也穿著裙子!
我孤獨流浪的心情一下子覓到了知音,恨不得讓兩條裙子擁一擁抱一抱。祈望難以負重的關注能被她的裙子聯袂分擔。
她的裙子是暗紅色的,秋日干棗般凝重。尼龍針織布,直筒狀,貼著她白蘿卜似的腿,有些冷硬,飄不起來。
我惺惺相惜沖她笑了笑。
我阿諂獻媚地沖她身邊的女生笑了笑。
她板著臉,眼神傲慢地移上樹梢。周圍的女生看了看她,剛綻了半截的笑苞遭了霜,齊刷刷怯怯閉了回去。我滿腔熱切,一頭撞到冷墻上,支離破碎。
她不漂亮,但白皙干凈清秀可人。黃蒼蒼的校園里,土乎乎的人群里,她是我的花,她是我的荷。我還是厚顏走上前去,弱弱地問她姓名。
馬秀麗!
她的眼光要扎到我骨頭里去。那個生硬急驟的回答,更象是嘩啦落下了心靈的窗簾,砸得我一哆嗦。
我叫木蕾。
哼,知道!什么了不起的破名字!還倆字!裝洋氣!
她仰起下巴:走!呼啦————-這群張X花、王X香、劉X麗、孫X菊的,三宮后院七十二妃似地,前擁后簇轉移陣地。眾目睽睽下,我被晾曬,被定格。大柳樹也吝嗇了蔭涼啊,我的臉火火燒燙。
一片葉子,飄悠悠落在我的腳邊。它一動一抖,尚存的體溫撫慰著我的布鞋。
排座位了。老師們都喜歡我,不曾謀面,他們早就認識我的作文(長大不成器,屬嚴重不肖行為)。理所當然,語文課代表,舍我其誰。我個兒高,坐在后面。我后面,是個高大骨架子男孩,眼睛長得很平面,象極圖書版葫蘆娃。他任數學課代表。馬秀麗個矮,自然坐前兩排。
我被老師提問時,她就回頭盯我。老師表揚我,她就低頭臉紅。老師表揚大骨架子男孩,她更是面紅若花。我就是那堆破桌椅堆里綻放的刺玫,無根無葉卻飄香,讓她處處不順眼。她刺冷的眼神總想把我斬草除根,撇到校墻外的水塘里灌飽。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同村的同黨們,一下課就被她和她的狗仔們連拖帶拽,友好地密切了去,湊一堆嘰嘰咕咕。她們說話時的眼神,躲閃逃避著我,無奈或者疑惑,看不清。
我好象四面楚歌,卻指不定具體的敵人。我想變成校園中那棵孤獨的樹,苦苦等待有人主動湊過來乘涼。
我是三好學生,老師表揚了我。這個老師,三四十歲,很和善,象我爸爸。我些許有點安慰和快樂。誰想,我的快樂局限于教室,被扼殺于下課鈴聲里。下課,老師走了,我們走出教室。
馬秀麗率眾嘍羅聚堆,高聲叫罵起來。她一個人演講似地罵著說著,象一頭溫柔的小狗突然發(fā)作狂犬病。偶有一兩個女聲低聲附和:恩,就是!
我可能是情商低吧,挨近她玩。聽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原來是罵我??!那是我幼小的心靈,承襲的最惡毒的語言。連白雪公主的后娘,也沒她那個能耐!早聽說其母率其姐是村里有名的幾潑婦,我心里顫顫發(fā)抖。
她罵我的內容,是我一生承受的最大的恥辱:蘭底白花裙,穿著它“嘎乎”(指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老師,鉆草垛!
我哭了。我似懂非懂,但我聽得出,“鉆草垛”一定是壞事,一定是惡心的事。
人群靜下來,附和者也低頭閉嘴。只有她在一遍遍重復叫囂著。她的棗紅裙子,依然那么漂亮;她的皮膚,依然那么白皙。
我悄悄離開,坐回教室黯然神傷。我多想有人和我說說話。大骨架子正在寫作業(yè),看我進來,發(fā)現教室里只有我們兩個時,他避瘟神樣地逃離教室。
蘭底白花裙,孤苦伶仃地飄散在教室里。
那些蚊子樣圍我打轉的男孩,開始在放學路上起哄。大意是:蘭底白花裙傍老師、傍大骨架子不著調;誰卷卷毛誰是特務是流氓是壞蛋。
同村李曉妮默默地跟著我,一腳把石子踢出老遠,咚地濺起一河沉悶地憤怒。我也不作聲,忍一步海闊天空我不懂,但我媽常說,好孩子不罵人。即便我回聲,無非是田間小道上以一敵眾地對罵,惡性循環(huán),無休無止。
我常噙著淚水,含著心酸,每日瑟瑟發(fā)抖地走在放學路上,遠遠望著那群男生的影子,祈禱平安無事。
是天恨不公吧,我隨家搬遷轉學。不久,我收到一個參與群罵的男生的道歉信。才恍然大悟:大骨架子,原來是她的神!我座位不該離他太近!我不該比她出眾。不該穿裙子。更不該穿著比她裙子漂亮的蘭底白花裙。
蘭底白花裙在哪?新家里找不到。被風吹走了吧,抬著望望故鄉(xiāng)的方向,藍天、白云,那就是我的蘭底白花裙。我還給了故鄉(xiāng),還給了那段單純但發(fā)抖的時光。
三
偶聽舊友說起她的近況,舊友夾著同情唏噓不止。她去父親所在工廠當臨時工,根卻扎不到城市里去。不知因何結婚,不知為何離婚。她帶個兒子,衣食艱辛,孤苦伶仃。
活該!我心里報復性地說,同時泛出一股憐憫與酸楚。想起那條棗紅的裙子,筆直的線條。她的腳印為何卻是扭曲的?路是人走出來的,人生,也是走出來的。
她的人生,她的婚姻,是否象我的蘭底白花裙,被她白皙而冰冷的手,無端蹂躪了太多骯臟的褶皺?
舊友說,她早就表示愧疚于我了,只是羞于見我。
我的蘭底白花裙飄在藍天上了,隨之的一切都消失在那段稚嫩的歲月。沉淀下來的,是我的人生感悟:人生需要善意經營,愧對于生活,生活就愧對于你。
物理學中,這叫: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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