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大事
當(dāng)大事
王為璋
一夜的雨兼雪，把江漢平原凍瘦了許多。原野空曠闊，冷凍飛雪旋，寒風(fēng)刀刮骨，“萬徑人蹤滅”。 不寬的水泥路上著了凌冰，狂奔的電動車也誠實了許多，趨緩行進(jìn)。銀裝素裹里的電動車停在伍姓人家門口，敲開避寒的大門，方知來者頭戴孝帽，原來，彭李灣的伍家姑奶奶仙逝了，小伙子冒著風(fēng)雪是來“把”信的。
一個“把”字，代表著荊楚文化的內(nèi)涵：老人仙逝，壽終正寢俗稱“白喜事”，既為喜事就應(yīng)與嫁娶、遷新、滿月周歲無異，非接即請，最低端也稱“通知”。精華的內(nèi)涵就在于這老人倒地不能“接”，也不能“請”，更不能（口頭或電話）通知，對于老人的娘家，必須登門“把”信，得到音信，生離死別，娘家人也是非去不可的了。
生老病死是沒有時間規(guī)定的，就是天氣再惡劣，彭家人也得搭起“白喜棚”，當(dāng)行大事。內(nèi)親外戚、孝子賢孫紛紛聚攏。
一陣炮竹，娘家舅侄伍善和帶眾人陸續(xù)進(jìn)入哀堂：男子敬香化紙匍匐叩拜，東家分發(fā)白布孝帽。姑奶奶攤在用柴桿編織成的梿子擱置的榻上，梿子榻下放置一只木盆，盆底小水淺薄，水中置放一盞由碗盛載的青油燈，給陰暗的地下閃爍亮光。虔誠的家人通過燈照，告知“閻羅”姑奶奶身體通透，一塵不染，一世光明磊落。女身圍坐姑奶奶榻前，皆動容垂淚。孝女梅英撫尸痛哭：“娘呀！親人來了噻—，娘呀！起來迎接親人噻—，娘呀！”縱使八十多歲，壽終正寢，想起老人的辛酸往事，處在生離死別，兒女無不淚如雨下。梅英的一腔一板，聲聲悲切，更似一顆顆催淚彈散彌空間，親眾、圍觀，無不淚眼婆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娘舅親人圍榻而坐。舅侄女伸手翻動姑奶奶手中隨身陪葬（因有舅侄孫，無論輩份高低，一律隨孫輩稱姑奶奶）：四方手帕、紙扇、一串果餅、五色絲線掛著一把晶葫蘆鋸開的小瓢。小瓢穿有七個小孔，這七個小孔是女兒梅英前些時專門去街上學(xué)校找七個小姑娘，施舍小食品，用七根針分別扎穿的，喻意七仙姑下凡所制，專門在閻羅王的血湖池中喝污血而備置，想的是邊喝邊漏，老人少喝污血。這血湖池中污血也就是女性每月生理衛(wèi)生，每每積攢，自成血湖。無論事實真?zhèn)?、幻想神化，科學(xué)證明這女性生理現(xiàn)象都是繁衍世界的先決，女性，也就是母親，至高無上！然而卻生理現(xiàn)象成了母親的罪過。
楚文化博大精深，口口相傳，對于喪葬禮儀更是忌諱莫深。亡者為大，長期供奉的“天地國親師位”也用一張簸箕遮蓋。出榻前孝子跪請抹汗（清潔衛(wèi)生）人，毛巾抹擦只能前三后四，單層（奇數(shù)）衣裝，頭巾、枕席，如是等項必須謹(jǐn)慎照辦，唯恐偏頗左右，禍及子孫。特別是裝衣時分，不得讓尸體之手觸及自己頭部……
喪葬俗禮——精深楚文化
道士或和尚（齋公）粉墨登場。伍奶奶倒地是彭家的大事，也是整個村子的事，男女老少都自覺行動起來，這些道士或和尚，就是被主事約人邀請過來的。先看時日，這天干、時日馬虎不得。按照天干地支推算二十八宿：建滿平收黑，除危定執(zhí)黃，成開皆可用，閉破不吉祥……戊己是重喪。犯重喪說輕是家運不順，往重說就是重復(fù)死人，倒霉極端。掐了時日，文房拿出四寶，書寫挽聯(lián)，畫出靈牌，起草各類求神通關(guān)文牒。剪裁一幅引路幡，掛上道教三極（佛教三佛）、十殿閻君，吹奏鎖吶，動用鼓、鑼、鈸系列響器，悠悠揚(yáng)揚(yáng)，法事上場。
大稱呼是迷信活動，求神敬菩薩，實際系列孝道大課，模擬人類的一些思想、行為，進(jìn)行道德教育——
起初是明程。模擬的是“亡人從來沒有走過地獄之路”，知曉地獄路線的道士給亡魂指引行走方向、路線。生離死別，悲悲切切，先生們唱的也是凄涼婉轉(zhuǎn)，低沉哀怨，一根引路幡左三圈右三圈地?fù)u晃，隨著唱腔，隨著鑼鼓節(jié)奏，三步一回頭，五步一低首，踽踽涼涼，漸行漸緩，牽引前往。
每堂法事都有通關(guān)牒文，收堂時間都有疏文奏請，文中大意：說明概況，解冤釋怨，敬請牛頭馬面釋放鬼魂通關(guān)前往享受極樂世界。
“孝信匍匐，鑼鼓停音——
“弟子拆開遙函所，白鶴銜去紫金丹——
“維
“大中華湖北省……
信仕弟子彭XX XX及合家人等敬上”
伍奶奶有四個兒子，按照地方風(fēng)俗，每個人盡孝一天就是四天，但太過鋪張，政府也得過問，只能安排三天，這三天時間擠得滿滿的，除了吃飯，“法事”不停，道場間隙打喪鼓，當(dāng)然喪鼓也是唱“孝歌”。現(xiàn)代播音設(shè)備，兩個廣播八字分開架在二樓，音響應(yīng)遠(yuǎn)，十里開外也能鳴響，近處人家就煩不勝煩了。有人背地里說：活人吵死了，伍奶奶吵活了。幸好彭家喪事在臘月，特別有些喪事出在栽秧時節(jié)，那就更煩吵人了。
爭分奪秒。喪豉停歇，法師登場，拜求神靈，懺悔往常過錯，簡稱“拜懺”。人生中，為了生存，有意無意都“違反”天規(guī)，比喻殺生，吃暈腥，都是過失，比喻貪念貪占、欺男霸女、偷竊強(qiáng)占、損人穢語、殺人養(yǎng)命、騙財騙色……皆屬罪惡。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現(xiàn)在到了終結(jié)時期。
為了減輕“陽間”罪惡，“陰間”少受折磨，只有拜請各路神仙，減輕罪孽，從輕發(fā)落。好比交通違規(guī)，罰款扣分，解決問題，開閘放行。
求請菩薩，法師都是畢恭畢敬，邊唱邊拜，一請一跪一叩，香火不斷，黃錢常升。這些請來的神靈好比聯(lián)合國首腦出場，一一簡介，唱有四言八句?？上攵@一一請到的神靈沒能在當(dāng)時代，為社會做出偉大貢獻(xiàn)，怎能供于上天，常常被人類叩拜？人間誰肯誠服？當(dāng)然，在歷史的長河中，有多少志心皈依的弟子付出了多少艱辛困苦，為人類做出了無量善業(yè)，才能位列仙班，享受人間香火。
歷史冗長，古典意境精深，神靈名稱古老別曲拗口，法師只能照本宣科，如果荒涎信口，罪責(zé)必降其己身。曾經(jīng)傳說一位法師無意念錯經(jīng)書，過后得了一場怪病，腳癱手軟，四肢無力，夜不能寐，縣城省城檢查診治無果，后來請求大神，告知“差了”他人一串“經(jīng)”文。
這些唯心的說法不可當(dāng)真，但積德行善,蔭蔽子孫，傳承幾千年，卻是不變更的鐵律。無論哪朝哪代，制度、法律、規(guī)定，無窮翻新，但不變的是慈悲、善良、寬厚、仁愛、誠信、孝順。
夜幕降臨，正是招魂演鬼時機(jī)。孝堂門外好似電影拍攝場景，重新布置一番：五方五帝、血湖池、奈河橋，一應(yīng)道具鋪展。樂器響起，法師各執(zhí)法器舞動跟進(jìn)，口中唱辭不斷，蓮步身手演繹。先拜東方青帝，再拜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中央黃帝，著古典文化，釋現(xiàn)代科學(xué)，萬事萬物，萬種生靈離不開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生成，又是一種科學(xué)文化推廣。
血湖“池畔”，孝子賢孫，內(nèi)親外侄手捧青香，一律跪下，圍成圓圈，身形匍匐?！澳可徍蜕小笔殖殖訔U（禪杖，道具）跪地膝步，孝子端著母親靈牌，跪地倒退，圍繞用兩條長凳上，四腳朝天倒放著的小桌，四色剪紙封住小桌四面，中間點著一盞忽明忽暗蠟燭，蠟燭下放著一盆紅水（象征血湖池水。其實是紅糖水）。樂器陰沉，“目蓮和尚”音質(zhì)悲切，地獄十殿，殿殿尋娘親?！奥劦轿鞣接腥鐏?，琉璃寶殿座蓮臺，七重瑯璣樹沙婆，到此花開親見佛。
“俺伽羅耶莎婆珂…目蓮舉目看，霧漫氣騰騰，祈求秦廣王，尋見老親娘……
且跪且行，悲悲切切，聲淚俱下：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養(yǎng)兒不知娘辛苦，養(yǎng)女不知父的恩！
檐前滴水無差異，人生規(guī)律是自然。十月懷胎娘辛苦，孝順兒女報恩情：
一月懷胎在娘身，無蹤無影又無形，露水灑在花蕊上，孩兒不覺在娘身。
二月懷胎在娘身，茶不思來飯不親，口中不語心中想，孩兒腹內(nèi)母知音。
三月懷胎在娘身，?衣褲不敢緊系身，眼發(fā)黑來頭昏眩，只想酸味口內(nèi)吞。
四月懷胎在娘身，身無力來手無勁，平地好比上高山，一個身子兩個人。
五月懷胎在娘身，面黃肌痩不成人，無事不從鏡前過，面容憔悴變身形。
六月懷胎在娘身，手不巧來身不靈，狠下心來勤家政，汗流滿面濕衣巾。
七月懷胎在娘身，走路睡覺不安寧，走路怕扭兒的腿，睡覺又怕傷兒身。八月懷胎在娘身，頭昏眼花步難行，你娘懷你多受苦，??孩兒肚內(nèi)轉(zhuǎn)翻身。九月?懷胎在娘身，身上無力重千斤，孩兒高興踢娘肚，抓娘肝膽痛娘心。
十月懷胎在娘身，兒在腹中要降生，兒奔生來娘奔死，嬌兒平安才放心。
為娘緊咬口中牙，忍痛受疼兒出生，不管是男還是女，只求嬌兒平安身。
生下孩兒娘更苦，教育兒女長成人。父是天來母是地，父母恩情比海深。為人若忘父母恩，如同花木爛了根。孝敬父母不要等，可憐天下父母心。古人行孝常記謹(jǐn)，以下就是孝道人。孟宗孝哭竹生筍，王祥求鯉感動人。
??董永賣身為葬父，七姐感動下凡塵。感恩娘親懷胎苦，報答父母養(yǎng)育恩。
可憐天下慈父母，養(yǎng)育兒女費盡心，倘若兒女不盡孝，枉來人世走一遭。
是情感流露，是觸動心靈，是角色使然，“目蓮和尚”聲淚俱下，鼻涕橫流，帶動孝男孝女更是號啕不止。孝女梅英早己聲音嘶啞，跪在一旁的伍善和勸也勸不住，一哭一拜，哭泣的言語中透露著對不起母親，對不起伍家的親人。
十月懷胎頌揚(yáng)罷，十跪父母感恩來；
一跪懷胎娘遭罪，一朝分娩娘心寬；
赤身無有半根紗，嗷嗷父母要吃穿；
夜夜五更難合眼，娘睡濕處兒睡干；
二跪病患請醫(yī)看，情愿替孩把病擔(dān)；
東拜菩薩西求佛，焚香抽簽問仙丹；
孩兒病情稍好轉(zhuǎn)，父母方能展笑顏；
三跪童兒學(xué)試步，恐跌怕火防水邊，
時時刻刻心操碎，步步躬腰用手牽；
學(xué)說能動三歲滿，律規(guī)禮貌父母歡；
四跪起步送學(xué)堂，望兒發(fā)奮出圣賢；
先生打兒娘心酸，指袖掩面眼躲閃；
五跪父母恩似海，為兒花錢心不痛；
早起晚睡掙鈔票，自己不舍花分文；
莫讓孩子差他人，恨把黃土變白金；
六跪兒女出門行，夢魂都在孩身邊；
常思常念常許愿，禱告神靈保平安；
倘若音信長不見，東奔西跑夜不眠；
七跪男女一樣重，男婚女嫁結(jié)姻緣；
觀言察色假回避，高攀低就十樣全；
出力出汗錢不盡，風(fēng)光過后把帳欠；
八跪兒女立家業(yè)，父母操心仍不斷；
千辛萬苦都甘愿，父母恩情萬萬千；
如若幼小娘不管，兒女那能有今天？
九跪心系兒女身，操心操到病滿身，
滿頭青絲變白發(fā)，臉起皺紋肢變形；
兒女回家笑常在，顛前匍后忙炒菜；
十跪二老常病患，硬撐忍痛不說難；
但愿二老常健康，兒女團(tuán)圓慰欣然；
父母百年閉了眼，幾多兒女在邊上？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世上多事皆容緩，孝敬父母時不容，
失去何處能尋找？后悔不如早陪伴；
在生不舍雞一只，死去何須用牛祭？
兒呈歡來孫呈笑，陪伴就是感恩到！
一曲悲情演唱，觸動幾多心靈？“目蓮和尚”汗流浹背，孝男孝女淚灑成河。鎖吶伴奏，樂器緊密，孝信分發(fā)母親“血湖池水”，（喻意）減少母親災(zāi)難，以示感恩。
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也有無知者一旁冷嘲熱諷，影響“氣氛”升華，“目蓮和尚”借著擦抹眼淚，將鼻涕甩在無知者臉上。
無論“閻王”真假，“目蓮和尚”情真意切，演繹了這堂生動的孝道大課，無不對尊老愛幼的社會良好風(fēng)氣是一場酣暢淋漓傳揚(yáng)教育。
轉(zhuǎn)到奈何橋頭。奈何橋，略曉神鬼的朋友都明白，陰陽兩隔，孟婆湯。這兒只是一個虛擬的道具：村子里借來的八仙桌，第一層四張，第二層三張，第三層兩張，再用一塊門板，象征一座橋梁，上面用白布從頭牽到尾鋪墊。橋墩落腳的地方都點上香，燒過紙，這里都有牛頭馬面在此把持。
舞臺戲曲藝術(shù)、電影藝術(shù)除去美觀，終極目的就是教育人們正確觀念，棄惡從善、誠信守德。鄉(xiāng)村舊禮也是如此，渡橋是一種假設(shè)中的親人陪伴亡者過橋西去。
為了“升華”橋的魔力，眾法師著法衣帶領(lǐng)孝子賢孫拜橋（盤橋）：長長的隊伍，繞橋盤旋。先是每處橋墩敬香燒紙，后由法師演繹水流動態(tài)：時而緩緩清平，靜寂悠悠；時而波瀾壯闊，旋轉(zhuǎn)洶涌。奔涌的浪潮，激蕩回返使一場哀思演練出熱情高漲。主事早己點燃鞭炮以示造橋成立，法師汗流浹背。
伴隨鑼鼓，鎖吶接韻，法師一腔一板，孝子賢孫頭頂長白巾，手捧青香，哀傷啼慟，引領(lǐng)亡魂,踏上“奈河橋”：
引上金橋 一步一登地
望見家鄉(xiāng) 鼓樂喧天地
兒女哀哀 難割又難舍
昔常歡愉，怎得重相聚？
引上金橋 二步登二地
造孽眾生 苦海常漂溺
馬面牛頭 那有能相識
愁殺亡人 兩眼雙流淚
引上金橋 三步三登地
大悲救苦 奈河江心內(nèi)
有緣眾生 得上金橋會
歸去來兮 同赴蓮花會
房前屋后，遺存聲與息
金箱銀柜，一別兩清離
緊衣縮食，赤裸上橋梯
引上金橋 四步四登地
苦海茫茫 朝霧漫天地
浪涌洪波 漂蕩孤魂鬼
緊張驚悚，魂飛魄膽悸
引上金橋 五步登五地
隨道幢幡 天尊來提攜
舉目抬頭 家鄉(xiāng)城埃里
兒女親親，哀嚎悲哭泣
引上六橋 六步登六地
瑪瑙階前 黃金琉璃地
白玉欄桿 滾滾奈河水
景色忽忽 嘆殺亡人鬼
引下金橋 七步七登地
七真九宸 霞光沖天地
難比凡間 世俗人煙集
有口難言 嘆殺亡人鬼
引下金橋 八步登八地
四面八方 渺渺茫茫的
抖擻精神 步步投誠禮
來赴道場 同建蓬萊會
引下金橋 九步登九地
九頭獅子 瞻仰黃金體
在世為人 百般營家計
今日空空 拍手長嘆氣
引下金橋 十步十登地
十方救苦 天尊來赴會
唯愿慈尊 懺了亡人罪
默佑孝眷 代代享富貴
時至凌晨方才休息，伍善和夫婦才能在一起說上話，老婆告訴伍善和：姑奶奶的死似乎有些疑慮。其實，善和也在猜想當(dāng)中：八十歲老人仙逝很正常，但表妹梅英（伍奶奶女兒）哭得聲嘶力竭，而且口口聲聲說對不起；四個男老表也是從不敢四眼相對。議定明天再作些查詢。
次日，擊鼓升堂，法師登上殿歌《九幽》。
所謂上殿，就是拜請閻王十殿。如果去過武漢歸元寺的朋友，在羅漢堂大門前右側(cè)，就設(shè)置有系列的閻王十殿，分別為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
十殿閻王各司其職，比喻一殿秦廣王專司人間天壽生死統(tǒng)管幽冥吉兇。
凡世人死亡，在生都有陰陽薄，善人壽終，便由陰差帶引，或登天堂，或轉(zhuǎn)生富貴人家；如果功過兩半，閻王將其再投人間做普通凡人；惡多善少者，須到孽鏡臺，“孽鏡臺”高約一丈，鏡大二圍，向東懸掛，上有橫匾書七個大字：孽鏡臺前無好人。特別是在陽世作惡多端的鬼魂，可以看自己在陽世所犯一切罪惡，好似一部無聲電影復(fù)制在銀幕上，重現(xiàn)往昔身影。之后，根據(jù)其所犯罪孽，一如法官量刑，分別帶入各刑場受刑。
當(dāng)時何知功過薄，慈善仁義為世人。
黃金萬兩帶不了，一生罪孽尤在身。
這種作惡多端的人，范圍非常廣泛，比喻損人利己、欺凌弱小、殘害善良、忘恩負(fù)義、大逆不孝、生性好殺虐待牲畜、謀財害命、挑撥是非制造血案、以及一切喪心害人行為，集罪孽一身，根據(jù)實際資料，審判押到二殿進(jìn)行刑罰。
特別是不顧養(yǎng)育恩德，因區(qū)區(qū)小事隨便輕生自殺者，一律從重處罰；更有輕生自殺，陰魂不散，心有不甘，夜半嚇人的，除各殿受罰，處罰永不超生。
二殿楚江王，好比監(jiān)獄長，設(shè)有大小十六個小地獄：黑云沙、糞尿泥、五叉、饑餓、渴小、膿血、銅斧、多銅斧、鐵鎧、幽量……
三殿宋帝王。陽世為人，不思君德恩，民命重，膺位享祿，不堅臣節(jié)、不顧民生；士庶見得忘義，夫不義，妻不順……
…… ……
大文豪魯迅先生也曾經(jīng)寫過的作品里“豆油跌倒小地獄”說的也是人在陽世間所有罪孽的懲罰。
其實，當(dāng)今社會，也有很多集體單位、部門組織體制成員進(jìn)入監(jiān)獄進(jìn)行前期教育，防止違法亂紀(jì)，與之相似。
法師虔誠，香紙常升，唱詞宛轉(zhuǎn)，情真義絕。奉勸世人多行善念，修功積德。使之心靈清靜，思想安定、日無險事、夜無惡夢、顏色光澤、身力充盛、吉利永久。
至心奉法，豐衣足食，家庭和睦，福祿綿綿。
愚者轉(zhuǎn)智，病者轉(zhuǎn)健，困者轉(zhuǎn)亨，禍者轉(zhuǎn)福。
永離惡道，受生善道，相貌端正，天資超越。
所言所行，人天歡喜，種植善根，成仁成佛。
這十殿閻羅個個拜請，大大小小地獄唱到，法師己是喉干氣塞，時間己然到掌燈。是晚，一場重要的法事繼續(xù)進(jìn)行：賑濟(jì)。豎起招魂幡，招引孤魂野鬼來受香引。
姑奶奶正寢非壽終
前面法師唱善語，后面，娘家舅侄伍善和在了解姑奶奶的死因。
姑奶奶有四子，經(jīng)濟(jì)狀況有高低：老大最先離開原居，搬遷在遠(yuǎn)邊做了房屋，并不大；老四讀書在城市上班，鄉(xiāng)下沒有住所；老二老三春上商量拆了舊房，起樓房，姑奶奶特別開心，兒子們有成就，改造居住環(huán)境，老人舉雙手支持。
想不到的是，老二老三的樓房蓋成，卻沒有老人的房間。兄弟妯娌一商量，就在兩棟樓房中間的巷子里，砌上兩堵墻，簡易地蓋上天蓋，把老人請了進(jìn)去。夏天嚴(yán)熱，逼仄的巷子，兩邊不見太陽，陣陣穿透風(fēng)，小屋內(nèi)也不算酷熱。立秋一過，小屋里就要穿夾衣服，似乎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重陽風(fēng)一起，這逼仄的小巷子，穿堂陰風(fēng)更是慘慘凄凄，格外寒噤。老人最先是告訴女兒梅英，這屋子寒冷。梅英用稻草在墻外塞了縫，墻內(nèi)拉了一張舊床單遮掩，感覺暖和了很多。
但陰慘的風(fēng)總是狠毒地侵襲老人。老人冷得不行，去找老二老三，三媳婦事先就警告過丈夫，不得進(jìn)入。二媳婦說馬上要娶媳婦，也沒地方。老人沒有去找老大，老大的情況她熟悉，一是騰不出位置，再是老二老三拆了老房子，按常理應(yīng)該由老二老三提供、安排住處。老人不想給兒子添麻煩，造成子媳矛盾，咽下了后邊的話。但老天爺陣陣降溫，凍得老人實在無法入睡。
無可奈何，老人拄著拐杖，蹣跚兩個多小時，去找住在遠(yuǎn)端的孩子們的小爺爺（丈夫的弟弟）。小爺爺也是掉了牙齒的古稀之人，靜靜聽完申訴，答應(yīng)明天去解決伍奶奶住房防凍的事。想不到老三家“水都潑不進(jìn)”；老二家的樓梯間也不給。而且小爺爺說暫住過冬天，再搬進(jìn)小屋也沒準(zhǔn)。
從伍奶奶去了小爺爺家，天天望著小爺爺來路的方向，卻不見小爺爺?shù)纳碛?，心里明白沒了希望。數(shù)九寒天，陰風(fēng)洞穿，粒粒雪籽敲擊屋頂，伍奶奶硬是不敢進(jìn)寒屋，進(jìn)屋更加打寒戰(zhàn)。她拄著拐杖，從老二的門前走到老三的門前，再從老三的門前走到老二的門前，去去來來，來來去去，蹣跚返復(fù)，一直走到老二家窗子的燈熄了，老三家的燈也熄了……
一夜寒風(fēng)，一夜雪飄。大千世界，茫茫白原。懼寒的村民畏縮在被子里，只有兒個勤奮的孩子背著書包，向?qū)W校行進(jìn)。突然一個學(xué)生驚叫：呀！伍奶奶吊在門廊上。
得到如此消息，伍善和心里五味雜陳，更是翻江倒海。姑奶奶含辛茹苦為彭家舍生忘死，沒日沒夜，到如今不得善終，一雙泉涌脫眶而出，連著捶胸頓足，嗷吼難制。
外面緊鑼密鼓，房內(nèi)哭喊連天。畢竟年過半百，畢竟行政管理多年，伍善和在子侄妻兒的勸說下控制了自己：姑奶奶啊——！姑奶奶畢竟是他人的母親，自己只是舅侄；自己的兒子對母親都這般殘忍，舅侄又能怎么辦？再者：把他們告到派出所，讓他們坐牢，是可能對他們進(jìn)行嚴(yán)厲地教育，卻壞了他們的名身，同時也壞了姑奶奶的名節(jié)，只是兩敗俱傷，不會得到好的結(jié)果？
喪葬是大事，伍善和是明白人，不會造次，也不能造成次，只能控制自己，更要控制家人。
送伍奶奶上山
三日早晨，兩條龍燈，兩套腰鼓，一套六合班子（樂隊），十六個喪夫（抬喪人），白孝帽、白草帽、白腰帶、解放鞋（過去是草鞋），事事俱備，人人守職。
法師祭殺戒，放過起身炮，喪夫齊聲吼，靈柩出廳堂。緊接著兩把掃帚落地，掀去一切牛鬼蛇神，送伍奶奶上山。
前邊有人提了籃子，陸續(xù)丟下買路錢。
鎖吶幽揚(yáng)，哀曲低沉遠(yuǎn)應(yīng)，《想起娘的苦》悲切神傷。
一條長長的白布，系在喪架兩邊，形成長形圓圈，孝子、孝侄，內(nèi)外孝眾手捧“訃棍”（一種用紙條纏繞在麻梗上，三尺長短靈棍。人多勢眾，“訃棍”叢叢，說明子孫發(fā)達(dá)，在喪事中也是一種氛圍），圍在其中，鄉(xiāng)鄰百姓幾近千眾，隨著喪夫吆喝，緩緩行進(jìn)。
丑孝子頭帶孝帽長巾，腰系毛草要子。老大雙手捧著靈位，老四捧著遺像，靠近棺材，被人搡扶，望著母親棺木，漸行漸緩，倒退而哀。喪葬隊伍浩浩蕩蕩。
喪夫抬著伍奶奶，沿著伍奶奶曾經(jīng)生產(chǎn)勞動過的路線，且行且緩，最后一眼門前樹；最后一眼苗圃菜；最后一眼雞鴨鵝；最后一眼兒和孫……左鄰右舍好鄉(xiāng)鄰，最后一次辭別行，沿途鄉(xiāng)鄰擺上路祭，清香一炷，鳴鞭放炮熱情送行，孝子作揖回禮。停歇間，孝子孝孫隨即跪倒一片，喪夫一聲“起——”，孝子緩緩起步向前。
鼓樂不斷，雙龍盤朝。孝者哀號沉寂前行，觀者空巷沿途送往。
早有法師安排：明程、沐浴、成服、入殮、出柩、落字、謝土、安靈，各項陰陽交割袱包紙錢隨著程序，一并運至“山上”。
伍奶奶入土為安?！敖屿`”擺開路長：奶奶膝下女性，沿途排開長蛇陣，跪請奶奶靈魂進(jìn)祖歸宗，安放靈位。
大事己成，伍善和克制情感波動，一路悲傷伴送姑奶奶，一路深思熟慮，在家庭友愛和睦會上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山戶人家，祖孫三代，其樂融融，到不到祖母體弱多病，那年奶奶更是一病久拖不起，夫妻一商量，趁孫兒上學(xué)把老人送上了遠(yuǎn)山。
孫子回家不見了房里的奶奶，還有竹床。就問爸爸媽媽：奶奶呢？爸爸如實回答：送到了山里。又問：竹床呢？爸爸嗔怒著：你小子真壞，舍得了奶奶！還舍不得竹床？
孫子說：不是不是，不是我舍不得竹床，我是說等到你們老了，我用什么把你們抬著送出呢？
家庭會上死一般寂靜。
（ 書寫此文得到陳清虛先生多方專業(yè)指導(dǎo)，在此一并感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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